耿洋将几张纸币压在茶杯下,向老板娘扬了扬手,算是打过招呼,起身离开喧闹渐息的大排档。
老板娘忙着收拾残局,头也没抬。
他沿着霓虹渐疏的街道步行,拐进一条更狭窄的旧楼巷道。路灯昏暗,墙壁上贴满了重金求子和借贷的小广告。
出租屋在一栋老唐楼的三层,没有电梯。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各家各户混杂的饭菜气息。
刚踏上三楼的楼梯口,隔壁的房门恰好从里面打开。
暖黄的灯光流泻出来,伴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和栀子花香。
先走出来的是一个穿着浅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的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气质温文儒雅。他手里拎着分好类的垃圾袋,侧身对门内轻声说着什么,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
这是任羲,住在隔壁的中学老师。耿洋搬来这几天,打过两次照面,是个很有礼貌的邻居。
看到耿洋,任羲微微点头,露出一个温和却略显疲惫的笑容。“刚回来?”
“嗯。”耿洋应了一声,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任羲身后虚掩的房门。
屋内传来轻微的水声,和一个女子轻柔的哼唱声,听着像是流行情歌。透过门缝,能看到玄关处放着一双精致的女士高跟鞋。
那是任羲的未婚妻,琳琳。一位在餐厅工作的服务员,温柔娴静,脸上时常带着笑容。
耿洋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独居男性房间特有的、略显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陈设简单,但收拾得还算整洁。
他反手关上门,门板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耿洋走到房间唯一的椅子旁坐下,没有开灯。窗外的霓虹余光渗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
他闭上眼。
意识沉入识海深处。
那本非纸非帛的《天书》静静悬浮,散发着微弱的毫光。心念一动,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动起来。
无数细密的文字如同游鱼般浮现、组合。
一个名字在意识中勾勒出来:琳琳。
书页定格。关于这个平凡女子的信息,如同涓涓细流,涌入耿洋的感知。
很普通的一生。
出生在港岛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是家中长女。童年记忆里是狭窄的公屋和鱼蛋粉的香味。喜欢邻居家养的黄白花猫,却因为母亲对猫毛过敏,从未能养一只。
七岁时因为偷偷把零花钱给了路边乞讨的老人,被父亲训斥,哭得很伤心。那是她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世界的复杂。
学习成绩中游,尤其讨厌数学,但语文作文写得不错,曾被老师当堂表扬过。暗恋过高中篮球队的队长,写了一整本日记,毕业时却连一句话都没敢说出口。
后来读了餐饮职业学校,在现在的餐厅做服务员,因为笑容甜美人又勤快,很受熟客喜欢。最大的愿望是能和任羲攒够首付,买一套小一点的房子,最好能带个阳台,可以种些花草。
讨厌下雨天,因为会弄湿她唯一一双好鞋子。喜欢吃甜食,特别是街角那家老字号的双皮奶。害怕打雷,小时候会钻到桌子底下。
琐碎,平凡,温暖。
就像千千万万个在这座城市里努力生活的普通人一样。
《天书》的信息流停止。这些看似无用的碎片,构成了琳琳完整的二十多年人生轨迹。
耿洋睁开眼,眼底没有任何波澜。
恰是这样普通的女子,任羲才选择和琳琳一起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任羲丢完垃圾,慢慢走回楼道的背影。
夜色浓郁,远处的霓虹依旧闪烁。
这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
夜色渐深。
耿洋冲了个凉水澡,擦着头发走到窗边。听力惊人的他,老唐楼的隔音效果近乎于无,隔壁细碎的声响清晰传来。
是琳琳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软糯,尾音微微上扬。
“阿羲……明天周末呢,你又要早起啊?”
“嗯,学校有个紧急会议,关于下周模考的安排。”任羲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哦……”琳琳的声调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失望,“可是……我们都好久没那个了……我特意换了那件你喜欢的……”
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耿洋擦头发的动作顿住,眉梢微挑。
“对不起,琳琳。”任羲的声音里满是歉意,甚至有些紧绷,“明天真的很重要,我得保持精神。下次,下次一定好好陪你,好吗?”
短暂的沉默。
“……好吧。”琳琳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强装出来的懂事,“那你要早点睡哦,别熬夜备课了。”
“好,你先睡,我再看一会儿资料就好。”
接着是脚步声,关门声,然后是主卧方向传来琳琳略带失落的叹息。
耿洋将毛巾随手搭在椅背上。
就这?
他走到床边躺下,双手枕在脑后。隔壁书房传来任羲轻微翻动书页的声音,规律而克制。
这任羲,未免也太正人君子了些,要知道你可是人王伏羲啊。面对未婚妻明显的暗示,竟然用开会这种借口搪塞过去。
是真的很忙,还是……吃饱了正在憋着大招?
一般男人能忍得住一位能主动娇羞的未婚妻?
耿洋闭上眼,听觉却更加敏锐地捕捉着隔壁的动静。任羲的呼吸平稳悠长,带着一种非比寻常的韵律,这一点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而主卧里,琳琳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似乎已经带着些许委屈睡着了。
夜色在寂静中流淌。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给老唐楼镀上一层浅金。
耿洋起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不需要太多睡眠。他靠在窗边,看着楼下街道渐渐苏醒。
隔壁传来轻微的响动。琳琳穿着餐厅制服,拎着一个小包,匆匆出门。她脸上带着一丝晨起的困倦,脚步却很快。
就在她走到楼梯转角,弯腰系鞋带的时候,一个浅粉色的皮质钱包从她未拉严实的包侧滑落,悄无声息地掉在积着灰尘的楼梯角落。
琳琳毫无察觉,系好鞋带便快步下楼了。
耿洋收回目光,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天书》的预示,分毫不差。
他慢条斯理地换上衣服,下楼。经过那个转角时,弯腰将钱包捡起,放进口袋。
走出唐楼,顺着一个方向,找了个早餐摊坐下,要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和两根油条。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街面。
琳琳的身影出现在街角,她习惯性地在公交站旁的报刊亭买一份早报。付钱时,她打开手提包,动作猛地僵住。
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她慌乱地翻找着整个手提包,又蹲下身检查地面,急得眼圈都红了。钱包里有她这个月刚领的工资,更重要的是身份证明和银行卡。
耿洋慢悠悠地喝完最后一口粥和手中的油条,用纸巾擦了擦嘴,付钱起身。
他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在经过那个报刊亭时,仿佛才注意到焦急万分的琳琳。
“找东西?”他停下脚步,语气平淡。
琳琳抬起头,看到是隔壁邻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是、是的,我的钱包不见了,粉色的,大概是掉哪里去了,我出门时记得放在包包里的……”
“是这个吗?”耿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粉色钱包,递了过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随手捡到。“在楼梯角落看到的。”
琳琳一把接过钱包,紧紧抱在胸前,激动得声音发颤:“是它是它!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了,先生!”
她慌忙打开检查,确认钱和证件都在,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看向耿洋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没事。”耿洋淡淡应了一句,目光在她因激动而微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赶车吧,要迟到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着与公交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琳琳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钱包,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随后走上刚到站的公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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