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学子们便按照官吏的指引,有序地向各自的考区走去。他们的身影在晨光中移动,像一条条汇聚的溪流,最终涌入咸阳城。
考棚内,一个齐国学子小心翼翼地铺开试卷,提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他看着窗外飘扬的秦旗,又看了看试卷上“论大一统”的题目,深吸一口气,终于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笔尖上,也照在无数个同样伏案疾书的身影上。这场牵动天下的科举,就在这寂静而又充满希望的氛围中,缓缓拉开了序幕。
时间过的很快,为期七天的科举终于结束了。最后一声铜锣响过,考区里的学子们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有的瘫坐在地上,望着天顶发呆;有的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得像踩着棉花;还有的迫不及待地从书箧里掏出干粮,狼吞虎咽时,眼泪混着饼渣往下掉。
收卷的吏员们推着木车往来穿梭,一车车试卷码得整整齐齐,用红绸盖着,仿佛那不是写满字迹的纸张,而是沉甸甸的山河社稷。
隗状站在辟雍门口,看着学子们陆续散去,鬓角的白发在夕阳里格外显眼,这七日他几乎没合过眼,眼下的青黑比墨还浓,却在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时,挺直了腰背。
“左丞相。”吕雉手里捧着最后一车试卷的名录,指尖因连日握笔而有些僵硬,“九千七百二十六人,实到九千六百九十八人,八人因病缺考,无一人作弊被黜。”
隗状接过名录,粗糙的指腹抚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忽然笑了:“好,好啊。”他转头望向贡院外,那里聚集着不少等待消息的学子,有人在高声议论考题,有人在互相核对答案,还有的正对着夕阳拱手,像是在向远方的家人报平安。
西市的酒肆里,那个燕国土子正和几个新结识的朋友拼桌。他面前摆着一碗粗劣的麦酒,却喝得比琼浆玉液还尽兴:“我写‘北境当设互市,以秦之丝绸换胡之良马’,你们说能中吗?”
旁边的赵国土子拍着他的肩:“比我写的强!我最后一日手抖得厉害,怕是连字都认不清了。”角落里的楚地学子忽然笑出声:“管他中不中,能在咸阳城写满七天字,回去也能跟乡邻吹半辈子了。”
这话引得满座哄笑,笑声里没有了来时的拘谨,多了几分同经一场考验的熟稔。有路过的酒肆掌柜听见,笑着添了一碟咸菜:“诸位先生都是好样的!去年考中的李大人,如今在咱们县当令,把水渠修得可好了!”
而贡院深处,誊录书吏们已开始了新的忙碌。他们被集中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每人面前摆着两份卷宗,一份是考生的原卷,一份是待誊抄的空白卷。为首的老书吏提着戒尺,厉声叮嘱:“一个字都不许错!哪怕是笔锋偏了半分,都得重抄!”
书吏们屏息凝神,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将那些带着乡音的字迹,都化作规整的秦隶,仿佛要用笔墨,先将天下学子的心,融成一处。
吕雉走过誊录室的窗下,听见里面的落笔声,默默走开,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呢。抬头望向天边的晚霞,咸阳城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柔和,街面上的人声、车声、叫卖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像是要把这七日的寂静都补回来。
而吕雉心里却感慨颇多,这场持续七日的科举,不是结束,而是无数故事的开始。那些走出考棚的学子,无论将来是为官一方,还是回归乡野,终究是把咸阳的风、秦地的墨,带回了各自的故土。而大秦的疆土上,正有无数新的种子,在等待破土而出的时刻。
放榜前的三日,咸阳城像被一层无形的薄雾笼罩着,连平日里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都慢下了脚步。清晨的露水在青石板上留得格外久,卖胡饼的小贩不再吆喝,只是把饼铛擦得锃亮,见着穿青衫的学子经过,便往饼里多夹些咸菜,递过去时也只说句“慢走”。
吕雉踩着晨光往贡院去,路过南城客栈时,瞥见窗台上晾着的旧书,书页被翻得卷了边,想来是昨夜又被人反复摩挲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齐国土子抱着书出来,眼圈泛着青黑,见了她却慌忙低下头,转身往渭水边去——那里几日来聚了不少学子,或坐或立,都望着河水出神,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像在替他们把没说出口的期盼揉进水里。
贡院里的气氛却与城外不同,静得更显凝重。刚进院门就听见誊录室传来的沙沙声,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墨香混着烛油味扑面而来。二十几个书吏伏案而坐,每人面前摆着两份竹简,一份是考生的原卷,一份是誊抄卷。他们的手指都缠着布条,想来是连日握笔磨破了皮,案上的烛台积着厚厚的烛泪,有的凝固成小山,有的顺着台沿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墨色水洼。
“吕主事。”为首的老书吏抬头,眼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他举起一卷誊抄好的竹简,声音沙哑,“您看这份,赵国土子写的《治河策》,原卷字迹潦草,可这法子却实在——说要在漳水沿岸种榆树固堤,比咱们水工官想的还细。”
吕雉接过来看,只见誊抄的秦隶工整严谨,连原卷里一个涂改的墨团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旁边一个年轻书吏正对着原卷临摹,笔尖悬在半空许久,忽然叹了口气,把笔放下:“这楚地学子的字太怪,像画符似的,抄到第三遍才敢确定是‘兴修水利’四个字。”
老书吏立刻拿起戒尺敲了敲他的案头:“秦律里写着‘誊录有误,同罪’!你当这是儿戏?去年有个书吏抄错了考生籍贯,直接发配去了陇西,忘了?”年轻书吏慌忙低下头,重新蘸墨,指尖都在抖,却再不敢有半分懈怠。
吕雉走到最里头的考功司,隗状正对着堆积如山的试卷出神。见她进来,他指着其中一卷笑道:“你看这个,魏国来的学子,竟把《商君书》批注得比博士官还透彻,说‘重农不抑商,方能富国强兵’,倒是个新思路。”
她拿起卷子,见末尾还画着个小小的算盘,想来是个精通算学的。忽然想起前日在补给点,有个魏国士子为了借算筹跟人争执,说要算清“关中与大梁的粮价差”,当时只当是书呆子气,此刻才知他早把心思用到了实处。
暮色降临时,贡院的灯一盏盏亮起,像落在人间的星子。吕雉巡查完最后一间誊录室,见老书吏正用朱笔在每份誊抄卷末尾画押,那红印盖得极重,几乎要透到竹背。“三十年了,”老书吏忽然开口,“从秦孝公时就在礼部当差,没见过这么多外乡学子。”他望着窗外,“前日听见两个楚地士子说,要把咸阳的织布法子带回家乡,让娘和媳妇也能织出秦锦似的好布。”
吕雉没接话,只是望着窗外,此刻已亮起零星的火把,像一串流动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