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泉赶紧在旁边轻咳一声:“哥哥,不得无礼,这位老先生……”
“别废话。”老头没等他说完,已经转过身重新对着床榻,左手捏着那块黑木头在杨明汐头顶绕圈,右手不知何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哗啦”一声倒出几十根长短不一的银针,银晃晃的一片在阳光下闪得人眼晕。
他捏起一根三寸长的银针,看也不看就往杨明汐手腕的脉门扎去,动作快得像抽走的闪电,针尖入肉时竟没带起一丝颤动。
“你干什么!”陆清远这下急了,举着瓶子就要上前,“那是我娘!你这野……”
“闭嘴。”老头头也没回,指尖又捻起一根银针,精准地落在杨明汐眉心间,“想让她醒,就把瓶子打开,让气儿顺着瓶口飘过来。”
他说话时嘴唇几乎没动,像是在跟空气交代,手里的银针却一根接一根往杨明汐身上扎,肩窝、腰侧、脚踝……
不过片刻功夫,杨明汐那件月白寝衣上就布满了细细的银针,远远瞧着竟像落了满身的寒星,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陆清泉按住还想争辩的陆清远,朝他递了个眼神。
这三年来,他们试过的偏方比吃过的药还多,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倒不如信这老头一回。
陆清远咬了咬牙,终是依言拔掉了白瓷瓶的软木塞——瓶口刚一打开,一股极淡的、带着草木清气的冷香就飘了出来,那香气落在皮肤上,竟像是沾了晨露般沁凉。
老头鼻子动了动,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
这回的调子比刚才更古怪,像是山涧流水撞上石头的叮咚声,又像是老槐树在风里的沙沙响,听得人耳朵里嗡嗡的,却偏生让人静得下心。
陆清泉兄弟俩屏住呼吸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榻。
守在旁边的老丫鬟春桃已经悄悄红了眼眶,手里的帕子攥得死紧——她是看着杨明汐嫁进来的,这三年来每日给她擦身梳发,早就把主母当成了亲姐妹,此刻手心的汗混着泪珠子,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银针还在一根接一根地往杨明汐身上添,老头的动作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只能看见他手腕的残影。
陆清远举着瓶子的手都酸了,却不敢换姿势,只觉得那股冷香顺着瓶口飘出去,像条无形的线,一头缠在银针上,一头系在杨明汐心口,随着老头的念叨轻轻颤动。
就在这时,最靠近杨明汐唇边的那根银针忽然轻轻抖了一下。
“动了!”春桃低呼一声,声音都在发颤。
陆清泉猛地往前凑了半步,心脏“咚咚”地撞着嗓子眼。他看见母亲的睫毛,那长而密的睫毛,在沉睡了三年后,竟真的像被风吹动的蝶翼,极轻极缓地颤了颤。
老头的念叨声陡然停了,手里还捏着最后一根银针,却没再往她身上扎,只是静静地看着。
杨明汐的眼皮又动了动,像是有千斤重,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掀开一条缝。
起初那眼神是散的,白茫茫一片,像是蒙着层雾,过了片刻,才一点点聚焦。
她先是看到了悬在头顶的藕荷色帐幔,那帐幔上绣着的缠枝莲,还是她当年亲手挑的花样。然后,她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床边那个衣衫破烂、眼神亮得惊人的老头,掠过春桃哭红的眼睛,最后落在陆清泉和陆清远脸上。
陆清泉的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见母亲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像是在辨认什么,那双曾经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涌上一层水汽,然后,她极轻极轻地,朝着他们这边,偏了偏头。
“娘……”陆清远手里的白瓷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软木塞滚到一边,里面的液体却没洒出来,只那股冷香越发清晰地弥漫开来。
少年人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扑到床边,“娘!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杨明汐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像是要把这三年的空白都补回来。她的手指动了动,想去碰儿子的脸,却没什么力气,只能浅浅地“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每个人心上。
老头这时才缓缓直起身,看着满床的银针,又看了看醒过来的杨明汐,忽然咧嘴笑了,露出嘴里几颗不齐整的牙:“丫头,我说了,你娘让我来接你回家吃晚饭。”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落在杨明汐苍白的脸上,也落在那些闪着微光的银针上。
陆清泉望着母亲缓缓睁开的眼睛,忽然蹲下身,捂住了脸。
三年来的求医问药,三年来的午夜梦回,那些不敢言说的绝望和从未放弃的期盼,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从指缝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帐幔轻轻晃动,带着安神香的气息,还有那白瓷瓶里飘出的冷香,混在一起,竟成了这三年来,西跨院最安稳的味道。
而满床的银针还没来得及拔,就那样静静地立着,像是在见证一场跨越了三年时光的苏醒,带着点荒诞,又藏着说不尽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