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窗棂上的霜花还没褪尽,陆府的角门就吱呀开了道缝。
陆清远背着半旧的书箧站在门内,乳母正踮脚替他理歪斜的领口,他却频频回头望正厅的方向——往日这个时辰,父亲该与他同乘一辆车,送他到街角的学堂。
“先生说今日要讲《春秋》,爹若忙,我自己去便是。”他挣开乳母的手,书箧带子在肩上勒出浅痕。
话音刚落,就见陆锦棠披着件月白夹袄快步走来,鬓角还挂着晨起的水汽:“谁说为父不送?昨日答应了要听你背新学的策论。”
杨明汐站在廊下看着,手里攥着块刚烤好的芝麻酥,油纸被热气洇出浅痕。陆清瑶从她身后探出头,梳得整齐的双丫髻歪了个了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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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锦棠和陆清远刚出门不久,陆府的大门就被轻轻叩响了三下。
不是管家熟悉的铜环声,倒像是用指节叩在门板低处,节奏古怪得很。
陆忠提着扫帚刚转过影壁,吓了一跳——门口站着个穿靛蓝短打的老汉,肩上扛着半筐沾着泥的兰花,花叶上还挂着晨露。
“老丈找谁?”陆忠把扫帚横在身前,这几日京中不太平,府里刚添了两名护院。
老汉咧嘴一笑,露出半截黄牙,往门里探了探:“找陆大人,送兰花的。昨儿个在街角听人说,陆府的夫人最爱这素心兰。”他说话时,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筐沿,那里有个极淡的月牙形刻痕。
陆忠正待回绝,就见陆锦棠从门外又走了回来,月白夹袄的领口还松着。他目光落在那筐兰花上,脚步顿了顿:“让他进来。”
杨明汐在窗边听见动静,正给陆瑶系肚兜的手停了停。那孩子刚醒,攥着她的衣角哼唧,眼角的泪珠还没干。
陆清泉趴在窗台上,忽然拍手:“娘你看!那花跟上次祖母院里的一样,能开白色的花!”
老汉被引到庭院的老槐树下,放下筐子就往树干上靠,后腰抵住树瘤的动作熟稔得像在自家院子。
陆锦棠蹲下身拨弄兰花,指尖触到盆土时微微一僵——土是潮的,却带着股淡淡的硝石味,绝不是花圃里的寻常泥土。
“这花……”陆锦棠刚开口,就被老汉用咳嗽打断。
“大人尝尝这个?”老汉突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黑褐色的糖块,“小孙子爱吃的灶糖,甜得很。”他递过来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块青黑色的胎记,像片蜷曲的叶子。
陆锦棠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想起几年前,杨明汐带他去城郊做火药,会做火药的老匠头总爱给糖吃,手腕上就有这么块胎记。后来那老匠头家走了水,老匠头没出来……
“夫人!”陆忠突然在廊下惊呼。
杨明汐正弯腰看陆清泉手里的兰花,那孩子不知何时掐了朵,花瓣上竟有几处极细的针孔,排列成奇怪的图案。
“这不是针孔。”杨明汐捏起花瓣对着光看,针孔边缘泛着浅黄,“是用蜂蜡点的,遇热会化。”
她话音刚落,陆清瑶突然伸手去抓老汉的筐子,嘴里喊着“要花花”,小巴掌拍在筐底,发出“咚咚”的空响——那筐子竟是夹层的。
老汉突然变了脸色,往腰间摸去。
陆锦棠早有防备,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却在触到那胎记时松了劲。
就这片刻,老汉已扯开短打衣襟,露出里面藏着的羊皮卷,上面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竟像是京郊皇陵的布防图。
“老匠头的儿子,”老汉喘着气,声音突然变了调,年轻了好几岁,“我爹临终前说,当年我们家走水是人为的,有人想偷皇陵的图纸,他把真图藏在兰花根里……”
陆锦棠还没消化这话,就见杨明汐举着那片兰花走过来,花瓣上的蜂蜡被她呵出的气熏化了,露出底下用炭笔写的小字:“珩王是替罪羊,真盐引在皇陵地宫。”
“皇上知道吗?”杨明汐的声音发颤,陆清瑶被这阵仗吓哭了,攥着她的裙摆发抖。
“昨儿个宗人府的小吏偷偷递信,说珩王在墙上刻了这几句,”老汉抹了把脸,“我扮成卖花的绕了三圈,就怕送错地方。”
陆锦棠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书房跑。
杨明汐抱着陆清瑶跟上,只见他从书架后拖出个樟木箱,里面是老匠头留下的旧物。
他翻出本线装的《营造法式》,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老匠头的字迹:“硝石混硫磺,可验伪图。”
“取火盆来!”陆锦棠扯开羊皮卷,刚要往火上凑,就听院外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
陆忠脸色煞白地跑进来:“大人,是锦衣卫!说……说要查禁私藏军械!”
杨明汐突然把陆清瑶往乳母怀里一塞,抓起那筐兰花就往假山后跑:“把花埋了!用灶房的草木灰盖严实!”
她跑过老汉身边时,飞快地把那片兰花塞进他手里,“您从角门走,往南拐第三个巷子有间药铺,掌柜的认识这花。”
陆锦棠看着她的背影,突然笑了。
他总以为妻子是温室里的花,却忘了她是山村里长大的女孩,幼时跟着师父看过多少朝堂风雨。
他转身迎出去,刚走到门口,就见领头的锦衣卫校尉翻身下马,竟是张熟悉的脸——去年冬天在街头帮过陆清远捡书箧的那个。
“陆大人,”校尉低声道,“皇上说,若有卖兰花的老丈来,让您把这东西交给他。”他递过个紫檀木盒,里面是枚虎符碎片,边缘刻着“匠”字。
这时,假山后传来陆清瑶的笑声:“娘!这花根里有亮晶晶的东西!”
杨明汐举着块碎银走出来,脸上沾着泥,眼里却闪着光——那是藏在兰根里的真图纸,裹在锡箔里,遇草木灰反而显了形。
老汉不知何时又绕了回来,手里捏着那片兰花,突然对着陆锦棠深揖:“大人可知,当年您父亲保住的不仅是图纸,还有匠户营三百多户人家的性命。”
他手腕上的胎记在晨光里泛着青,“皇上罚珩王抄书,是怕他被真凶灭口,宗人府的墙,比王府结实。”
陆清远背着书箧站在月洞门后,书箧的带子松了半截。
他刚才跑去找护院,却听见护院在说,今早五点就看见三辆马车从后门出去,拉着的木箱上都盖着兵部的封条。
“爹,”他走过来,手里还攥着块灶糖,“先生说,《春秋》里最难的不是辨是非,是藏锋芒。”
陆锦棠摸了摸儿子的头,看杨明汐正指挥陆忠把兰花重新栽进瓦盆,花瓣上的蜂蜡早已化尽,露出洁白的瓣心。
远处的宫墙在晨光里泛着金,他突然明白,皇上那一百遍《三字经》,罚的哪里是珩王,分明是敲给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听——有些规矩,再小也得守;有些情义,再深也得藏。
日头升高时,陆府的烟囱升起了炊烟。
杨明汐在厨房教陆清瑶用灶糖画糖人,陆清宇抱着块兰花根啃得正香,陆锦棠坐在廊下看那筐兰花,老汉已经带着图纸走了,留下句话:“等收了麦子,让小公子去火药坊看新做的烟花。”
陆清远翻开《春秋》,却在扉页上发现片压平的兰花,是刚才杨明汐偷偷夹进去的。
花瓣上的针孔在纸上印出浅痕,像串歪歪扭扭的字,仔细看,竟是“平安”二字,他的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