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细看的话,乘船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船底的缝隙。
贺兰延从缝隙处抠出一小撮,托在掌心,“这个和我们在洋泽县看到的很像,很像这两天运送时漏下来的。”
盐触水即化,船内部落了盐,哪怕没有碰到水,船每日在河里来回走,也很快就化掉。
船板缝隙处的盐分明还很新,没有落太多灰,也没融化的痕迹。
难怪这艘船的水痕吃水深,把盐装在瓮中携带,看着小,实则非常重。
老贾皱起眉,不悦道:“不可乱说,现在运私盐是犯法的,老夫就是带了一点点用来腌鱼,不小心全撒船上了。”
“腌鱼?”宋灵淑冷笑道:“此处只有河鱼,并不适合用来做腌鱼,而且颖州和隋州的百姓并不喜欢吃腌鱼,你可知贩私盐是何罪?”
难怪老贾对看守的小吏出手大方,现在已经禁贩私盐,他定是收了不少好处,才壮着胆子借助这个办法把私盐出去。
老贾被这句喝问震惊,再看着船上四个差役,吓得差点滑倒在船底,两只手急得胡乱挥去:“姑娘莫胡说,你在船上看到盐,凭什么就认定我是运私盐。这盐是我自己买来吃,不小心落在船上,姑娘若是再开口污蔑,莫怪老夫将你们扔下河!”
不肯承认还试图威胁她?连匪首都被她捆船上了,贩私盐还敢狡辩?
“船尾和船底皆有掉落的盐,如非大量运送,你自己吃用得了这么多?”
贺兰延无需要她开口,大步上前把老贾押过来。老贾一把年纪,又整日喝酒,哪里扛得住少年人的蛮力,一个踉跄就扑倒在船底。
“诶,诶诶……老夫只是做些小买卖,替别人跑个腿,可担起这罪名。”
“帮何人跑腿?哪个盐商,从何地运出,可有官府的盐引?”
“敢问姑娘是何来历,为何管到这漕河上?”老贾抬眼打量着宋灵淑神色,又暗暗瞥了一眼四个差役。
宋灵淑肃然道:“我从苏州盐铁司而来,你可知如今贩私盐是大罪,还不快如实道来,受了谁的委托私运。”
老贾一听是盐铁司,又见四个差役围了上来,取出盐铁司腰牌,他刚爬起来又两腿一软。心道,怎么大半夜还有盐铁司的人找上门,偏还这么巧被他们发现了……
“我一个半步入黄土的人了,就是帮人运了几回赚点家用,绝不敢贩私盐,这漕河附近有不少人都是如此,不是只有小老儿一人……”
宋灵淑皱眉,如果真是如此,各地查验盐铁不严,被人钻了不少空子。能请得起漕河附近的船家,就不会是什么小商贩,而有家底深厚的大盐商。
“何时开始,替何人运送?”
“苏州的穆家,王家……还有别的我便不知,我只接过这两家的运送差事……”老贾指向隋州的方向,一五一十道:“这两家在隋州有粮米铺、咸菜铺和酒铺,固定招揽漕河船家运送东西,按量给酬劳,领货时需要给货物一半的定金。我也是在前两个月,听人介绍才知,如果运送途中被发现,就只能自己担下后果,他们是不会认的……”
宋灵淑恍然挑眉:“运到何处?每次带多少过漕河?”
盐商能放心让人送送,必会收取部分定金,到地点连酬劳加定金一并返还。货物遗失,卖家只损失一半的钱,运送的人不得不更小心谨慎。
现在官府禁私盐,如果运送的人偷走货物,不但难以出手,还卖不出比高酬劳更高的价,所以不会担心运送的人失约。
她也曾听闻过这种运货方式,只是没想到,这帮盐商竟会用这种办法钻空子。
“各处都有,每次都是由他们来定,小老儿年纪大了,只接运送出漕河水段,有时是到魏州地界,有时是去汴州……寻常走货带人都会去那里带一些,就三五瓮。走夜路就多带些,十几瓮……”
十几瓮的重量倒符合她所见到的船身水痕,光就一个半百的老头都能带这么多,背地里还不知有多少人,以这种方式把私盐带出去……
“将你知道的所有收货地说出来,我便不再追究你私运之罪,往后若是再犯,便罪加一等!”
老贾一听,忙不迭点头,“我说,我全说,往后不敢再运了……”
随后便陆陆续续交代了几次运送的接收点,出了漕河往西北方向为多,不在码头卸货,多在临河的村庄接头。
因为是不同人运送,并没有引起官府的注意,连着两个月,已经形成了相对稳固的运送路径。
宋灵淑将老贾所说的地点一一记下。
两个时辰的后,天已经蒙蒙亮起,他们的船早已经出了漕河河段,进入了汝河上游。
听到要上岸,老贾眼神躲闪,生怕宋灵淑反悔,将他扭送到官府。
宋灵淑听完老贾所说,已经确认苏州这帮盐商,想借此法将私盐散布出来。这样一来,官府不得不增加更多人力,在各处犄角旮旯的小码头去搜查。
也会造成底下官吏之间贪污之风盛行,盐商反而躲在后方得利。
她思来想去,交代了其中一个差役,带着消息返回盐铁司。先将那几处用来遮掩的隋州铺子查封,再将接收点的人抓起来,严查苏州所有官道及河道闸口,后面只能再做打算。
船到了汝江沿岸的一个县城码头,差役便领命而去,走陆路返回苏州。
宋灵淑带着人刚上岸,老贾如同被鬼撵一般,手忙脚乱撑起船就往后跑,任岸上的人怎么喊都不回头。
“哎……跑那么急干嘛!”贺兰延大喊了一声,抬手往船上扔了东西。
老贾以为宋灵淑恼怒,让人扔石头砸他,急忙错身躲开,着急之下差点摔倒,再定睛一看时,船底正躺着一块黄澄澄的金子。
……
贺兰延看着老贾的船很快远去,嘟囔道:“姑娘倒是舍得,他平常运私盐不知赚了多少,不抓他就好了,为何还给他行船的钱?”
“一码归一码,说好的酬劳,不能因为此事就赖掉不给吧。”宋灵淑摇头失笑,“再者,贩运私盐的主使,并非这些在漕河讨生活的百姓,现在抓他们又有何用。”
“能被盐商找到空子钻,说明朝廷还未将新盐法完善,我们该先从源头上解决问题,否则光是惩戒了底下的人,只会便宜了这帮盐商,他们就会利用这个办法,再次对抗新盐法。”
先立好规矩,再上行下效,而非上面没做好,就整日盯着下面的百姓,否则立新盐法就失去了意义?
幸好她今日碰巧遇上,否则下面的小吏一直隐瞒不报,还不知多久才被发现。
贺兰延好像明白了,甩了甩头道:“那这空子可大了,那个守漕河的小吏收了不少好处,怕是难以杜绝。”
宋灵淑也想到了漕河闸道口,就依那小吏熟捻的口吻,衙门内部还存在不少人做同样的事,已经成了约定成俗的勾当。
“回头我再让人去颖州府走一趟,命他们对漕河过往船只严加查验,严惩私自放行者!”
半个时辰后。
宋灵淑在码头重新找了客船,带着人再次踏上了回程。
之后再无任何风波,走水路到了都畿道码头,又转马车连夜赶回西京。
终于赶在第三日申时,回到了皇城门口。
赶了几天的路,她倒还没觉得怎么样,一路被捆住的袁复已经满脸灰败之色,不知他是怕死,还是因为颠簸难受。
看着左卫翊府的人将袁复带走,宋灵淑松了口气,一刻也没耽误,揣着带回来的一沓口供的奏折,直接进宫面见长公主和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