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如何能轻易相信朝廷有能力、有决心长期推行此事?王上一向以百姓为念,臣以为,当前首要之务,是让天下百姓吃饱穿暖,恢复元气。待民生安定,再行科考,方是水到渠成。此时操之过急,恐事倍功半,甚至引来民间非议,谓王上好大喜功,不恤民力。”
“其三,在于外患未除与安全之虞。如今天下未定,强敌环伺。楚军虽新败,实力犹存,未尝没有反击之机。若王上在此时大开科考之门,难保其他势力不会派遣细作,冒充学子参与其中。一旦让这些人凭借科考潜入朝廷乃至地方关键职位,我军日后的一切军政动向,岂不如同透明,直接告知敌人?此乃自泄机密之举,风险巨大。再者,请王上恕臣直言,在当下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地方大族影响力犹存的情况下,初行科考,能否真正保证其核心——即‘公平公正’?如何确保考官不受请托?如何确保世家大族不会垄断名额?若不能解决此问题,则科考美名,恐成贪腐温床,反而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武涉洋洋洒洒,将地域平衡、民生时机、国家安全与制度公平这三大致命隐患一一剖析于殿前,其言辞之犀利,思虑之深远,直接震慑了在场所有人。
当武涉洋洋洒洒地将那三点足以撼动国本的隐忧和盘托出后,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唯有殿外远处隐约传来的车马声,提醒着人们这座新都的日常仍在继续,而殿内,却正进行着一场关乎王朝未来气运的激烈交锋。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甚至没等高要从那番振聋发聩的言论中回过神来,或者说出任何带有评判意味的话语,武涉已经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将额头紧紧贴在了冰凉的金砖之上。
这一跪,沉重而决绝。他深知,自己方才的言论,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臣子“建言”的范畴,那是在质疑君王的最高决策,是在剖析一个新生政权最脆弱的痛点,甚至隐隐触及了“党争”这一任何君主都最为敏感和忌讳的禁区。 一码归一码,武涉清楚地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以及这番话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轻则罢官夺爵,重则身首异处,甚至累及家人。因此,他没有任何犹豫,果断地以最谦卑的姿态,准备领受一切可能的惩罚。这不是虚伪的表演,而是在权力绝对悬殊的格局下,一个直臣在履行完自己认为必须履行的职责后,对皇权威严的一种必要臣服与程序性确认。
王座上的高要,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伏在地上的武涉。他语气略显低沉,听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询问了一句:“武涉,你跪下作何?”
武涉的头并未抬起,声音透过金砖传来,带着一丝闷响,却依然清晰:“回王上,武涉自知方才所言有些僭越了,有损王上威严,所以特此跪地,准备领罚。”
“哦?”高要的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似乎被勾起了更深的兴趣,“知道自己说的话可能有些过分了,你还敢说?莫非……你真的不怕死么?” 这最后一问,语气陡然加重了几分,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整个大殿之上,也让旁观的萧何、张良等人心头一紧。
伏在地上的武涉,内心此刻亦是波澜翻涌。他岂能不怕死?家中亦有妻儿老小,亦有未竟之志。 但一种更为强烈的责任感驱动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跪姿,声音却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恳切:“王上明鉴!怕,臣自然怕死。但如今王上刚刚正式称王,定都于这威阳宫,放眼的是整个天下,肩负的是江山社稷之重。此刻,正是我朝奠定万世基业的关键之时,更需要的是清醒的认知与未雨绸缪的谨慎,绝不能够有丝毫的盲目乐观!”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积聚勇气,随即引用了高要曾经教导他们的话:“王上曾经多次教诲臣等,为政者,当‘未雨绸缪’,不可‘盲目乐观’,做事需‘三思而后行’。王上的金玉良言,武涉莫不敢忘,日日铭记于心!正是因为铭记于心,臣才深知,此时此刻,有些话虽然听起来刺耳,甚至有些僭越,但为了朝廷的长远安稳,为了不辜负王上的信任,臣……不得不说!若是因臣等畏惧不言,而使此政令带着隐患强行推行下去,万一将来酿成大祸,动摇国本,那才是臣等最大的失职,才是对王上、对朝廷最大的不忠啊!”
这番话,掷地有声,将一个直臣的忧国之心与孤勇之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将行为的合理性,锚定在了高要自己提倡的治国理念上,这既是一种高超的进言策略,也是其内心真实想法的表露。
听着武涉这发自肺腑的陈述,高要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变化。他没有立刻对武涉的言论做出评价,而是缓缓地将目光从武涉身上移开,如同探照灯一般,扫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萧何、韩信、曹参、张良等人。他的目光之中,带着清晰的质询意味——对于武涉提出的这三大隐患,你们,又是如何看待的?是同样看到了却选择沉默,还是认为武涉是在危言耸听?
而看到了高要这幅深沉而带有压迫感的目光,萧何、曹参、张良这几位善于谋国的文臣,眼神明显都有些闪躲,或微微垂目看着笏板,或不易察觉地将视线偏向一旁,就连一向沉稳的韩信,此刻也有些不太自然地调整了一下站姿。一时间,竟无人敢与高要的目光正面相接。
高要是何等人物,他自然瞬间洞悉了萧何等人此刻复杂的心理活动。 他完全明白,以萧何、张良之能,曹参之细,韩信之略,对于武涉所指出的地域失衡、时机不妥、安全之虞这些问题,他们不可能毫无察觉,甚至可能在某些方面看得比武涉更为深远。但之所以在武涉直言之前,他们都选择了附和或沉默,绝非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忠于自己,不忠于这个新生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