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毅书记那番关于“蹲苗”的告诫和苏清舟同志即将担任东洪县纪委书记的安排,如同两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我心中诧异,忍不住脱口而出:“苏清舟?以前地区监察局三处处长?那位参加过79年自卫反击战的战斗英雄?”
钟毅书记微微颔首,目光深邃,带着一丝赞许和深意:“对,就是他。当年你在平安县安平乡当副乡长的时候,他带队去调查过你们乡计划生育工作不力的问题,为了这事,香梅和老张(张庆合)还闹过不小的矛盾,要不是你何阿姨从中斡旋点拨,老张和吴香梅之间的疙瘩,恐怕到现在都解不开啊 。”
钟书记目光投向窗外渐深的暮色,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感和沉重的忧虑:“朝阳啊,现在的本土干部势力啊……历朝历代都存在!这些盘根错节的宗族、门阀,靠着血缘、姻亲、利益捆绑,形成了一张张无形的大网!他们利用制度的漏洞,不断侵蚀着我们的基层政权!啃噬着党和政府的根基!这些年,东洪的工作一直打不开局面,发展滞后,矛盾丛生,根子就在这里!就是被这些本土势力掣肘、干扰、甚至绑架了!”
钟书记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苦口婆心道:“市委派清舟同志去东洪担任纪委书记,目的很明确啊,就是要协助你,协助东洪县委,尽快肃清东洪的问题,正本清源,重塑政治生态!清舟同志党性原则强,作风硬朗,有斗争经验,更重要的是,他是外地干部,在东洪没有根基,没有牵绊!是市委给你派去的一把利剑!你们之间要相互配合好啊!”
钟书记转过头,目光黯然,略显懊悔的说道:“朝阳啊,说起来……还是我当初心软了!顾念旧情,考虑不周!为了照顾显平同志的情绪和面子,没有在沈鹏第一次犯事的时候,就痛下决心,把他拿下来!结果……养痈遗患!酿成今日之大祸!这个教训……太深刻了!”
我听着钟书记语重心长的话语,心中凛然。沈鹏的堕落,确实与当初的处理不够坚决有关。但此刻,我心中还有一个更深的忧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钟书记,现在还有个担心……”
“担心沈鹏会跑是吧?”钟书记立刻猜到了我的心思,郑重的看着我。
“是啊!”我重重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凝重,“石油公司的财务科长薛红,一个女同志,现在都外逃了,给我们追赃挽损工作带来了很大的被动!您知道的,沈鹏在东洪担任过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他熟悉公安的侦查手段,反侦查意识很强!关系网又深!我建议今晚就对他采取措施,如果他察觉到风吹草动……后果不堪设想!”
钟书记闻言,眉头微蹙,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我,带着一丝考校的意味:“你们现在……是瞒着显平同志的吧?”
我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但坦诚地点点头:“是,钟书记。毕竟……沈鹏是显平书记的亲外甥。出于工作需要,也是为了保护显平书记,避免他陷入两难境地,甚至……防止他可能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干扰调查,所以我们才没有向他汇报。”
钟书记听完,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经七点多了。我看啊……你们的方法错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一种老道的智慧:“这样吧,你一会儿到家之后,就给李显平打个电话!专门向他汇报这件事!把你们掌握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汇报完之后,沈鹏……绝对不会跑!”
我心头猛地一跳!脸上露出不解和担忧:“钟书记,那这样的话……显平书记……他……他会不会跑风漏气?万一他……”
“我要的就是他跑风漏气啊!”钟书记打断我的话,嘴角勾起一丝平和却洞悉一切的笑容,声音略显从容的道,“只有他‘跑风漏气’,沈鹏才会知道事情败露了!他才会明白,大势已去!他才会……束手就擒!不敢再负隅顽抗!甚至……可能会主动投案!争取宽大处理!这样,我们就不用担心他狗急跳墙,造成不必要的恶劣影响了!”
钟书记顿了顿,目光深邃,说道:“跑风漏气……是人之常情嘛!朝阳啊,这件事……我相信,就算东洪内部的问题再复杂,也翻不起大浪了!”
钟书记最后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仿佛在暗示着什么,又像是在给我吃一颗定心丸。我迎着他深邃的目光,难道钟书记这是要借李显平的手,给沈鹏施加心理压力,逼他认清现实,放弃抵抗?
“是!钟书记!我明白了!我马上照办!”我重重点头,心中充满了敬佩和一丝豁然开朗的轻松。
从市委大院出来,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步行来到了市委家属院,停在一栋单元楼下。我快步上楼。推开门,一股暖气和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还夹杂着热闹的谈笑声。
客厅里灯火通明。大嫂秀霞、二哥正阳、二嫂芳芳、还有建国都在。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大嫂定了规矩,每个月一家人都要聚一聚,显然今天也是在庆祝晓阳在市里分了新房子。晓阳正忙着端菜,看到我进来,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回来啦?快洗手吃饭!就等你了!”
“老三!当了书记县长,架子大了啊!让我们这么多人等你一个!”大嫂秀霞快人快语,笑着打趣道,但眼神里满是亲近和欢喜。
建国稳重些,连忙打圆场:“秀霞啊!别瞎说!朝阳肯定是有工作耽误了,不该咱们知道的,咱们就不打听!县长同志,赶紧洗洗手,吃饭!”
我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心中却还惦记着钟书记交代的重要任务:“大嫂、二哥、二嫂、建国哥,不好意思啊,有点急事,耽误了。你们先吃,我……我和晓阳说点事,马上就来!”
“哎呀!啥事这么急啊!饭都凉了!”大嫂秀霞嗔怪道,但眼神里满是理解。
“工作上的事!你们先吃!”我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晓阳快步走进了卧室,反手关上了门。
一进卧室,我立刻把钟书记的要求和刚才在市委会议室的谈话,简明扼要地告诉了晓阳。
晓阳听完,眼睛一亮,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忍不住感慨道:“钟书记真是大智慧啊,哎,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大局,也是想着你!”
“怎么说?”我急切地问道,虽然我理解了钟书记的用意,但晓阳的分析往往能更深入一层。
晓阳掰着手指,条理清晰地分析道:“三傻子没你看啊,第一,你把这个消息主动告诉李显平,就等于把球踢给了他!如果沈鹏之后外逃或者负隅顽抗,那就是李显平‘跑风漏气’的责任!是他失职渎职!甚至……可能涉嫌包庇!这顶帽子,李显平戴不起!他必须想办法稳住沈鹏!甚至可能……劝沈鹏自首!”
我坐在床头上,点了点头。
晓阳继续道:“第二啊,李显平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抓捕一个涉嫌故意杀人县委常委,属于重大案件!按照组织原则和程序,本来就应该向政法委书记通气!如果你们不汇报,李显平会觉得你目无领导,故意瞒着他,把他排除在外!这对他是一种羞辱!显平书记我虽然接触不多,但听说心眼不大,这会加深他对你的不满和猜忌!得罪了人,以后工作更难开展!主动汇报,反而体现了你对组织的尊重和对他的信任!”
我说道:“我和李叔,都没想到这一点。”
晓阳道:“不是没想到,你们是从案子上考虑这件事,钟书记是从政治上在考虑。这第三点,也是关键的一点!钟书记这是在给李显平一个台阶下!一个体面处理此事的机会!李显平完全可以利用这个‘通气’的机会,私下联系沈鹏,做做工作,串串供,然后让沈鹏去‘自首’!这样,沈鹏的罪名可能轻一些,李显平作为舅舅,脸上也有一丝体面!一个是‘包庇亲属’,一个是‘大义灭亲’。否则,沈鹏真要是外逃或者被击毙,丢脸的不仅仅是沈鹏和李显平,更是整个东洪县委和东原市委!钟书记这是在顾全大局!维护组织的颜面!”
晓阳的分析,如同拨云见日,让我对钟书记的深意有了更透彻的理解!我心中不禁感叹:钟书记、邓叔叔、张叔(、李叔、马叔,这几位老的的掌舵人,果然个个都是深谋远虑、顾全大局的长辈!每一步棋,都蕴含着深刻的智慧和长远的考量!而我看整个东原,能够准确理解领导意思的人,也是少数。
晓阳看着我恍然大悟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弧度,眼神里闪烁着精明,又补充道:“其实,还有一层更隐晦的意思……钟书记这是在保护李显平,为以后保护李显平做准备。”
“以后保护李显平?”我有些不解。
“对!”晓阳肯定地点点头,“你想啊,钟书记让你主动向李显平汇报,这本身就是一种信任的姿态!是在向所有人表明,市委对李显平同志是充分信任的!相信他能正确对待亲属的问题!相信他能秉公处理。这等于是在李显平周围划了一道保护圈,也是在告诉你,就算钟书记以后离开东原了,在沈鹏的事情上,也要就事论事,不要上纲上线,不要牵扯到市委层面,不要试图借机整倒李显平。这既是保护李显平,也是在维护市委班子的团结和稳定!”
听完晓阳这最后一层分析,我心中豁然开朗,同时对晓阳的政治敏锐性和洞察力更加佩服!她不仅能准确理解领导意图,更能洞察背后的深层逻辑和复杂博弈!这份能力,在官场中尤为珍贵!
“明白了!彻底明白了啊!”我重重点头,心中再无犹豫。
晓阳立刻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封皮的、厚厚的电话簿,封面上印着“东原市党政机关通讯号码”。她熟练地翻到第二页,指着上面一行清晰的字迹:“李显平”。后面跟着三个号码:一个大哥大号码,两个座机号码,分别标注着“办”和“宅”。
我看了看晓阳,晓阳给了一个鼓励的眼神,拿起桌上的电话机,拨通了李显平住宅的座机号码。
“嘟……嘟……”电话响了两声,很快被接起,传来一个中年女声,带着一丝疑惑:“喂?您找谁?”
“您好!我是东洪县李朝阳!有重要工作向李显平书记汇报!”我声音沉稳有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一声略显惊讶的呼喊:“显平!东洪的朝阳县长找你!说是汇报工作!”
晓阳在旁边听着,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用眼神示意我:看,李显平在家没少嘀咕你,他媳妇都知道你是县长了。
我心中了然,但面上不动声色。没等太久,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而略带疲惫的声音,正是李显平:“朝阳同志?我是李显平。什么事啊?”
我没有客套,直奔主题,声音清晰而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显平书记,有紧急重要情况向您汇报!今天下午,市公安局在调查胡延坤同志非正常死亡案件过程中,发现了新的重大线索!经初步调查,基本断定……是沈鹏同志涉嫌买通看守所所长刘大勇,授意其‘照顾’胡延坤同志,最终导致胡延坤同志在看守所内遭受殴打、抢夺药物,心脏病突发死亡!目前,人证、物证、口供相互印证,证据基本完整!明天拟对沈鹏同志采取强制措施!鉴于沈鹏同志身份特殊,且案情重大,按照组织程序,特向您汇报!”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长时间的沉默!仿佛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李显平,此刻内心是何等的惊涛骇浪!何等的震惊、愤怒、痛苦和挣扎!
过了足足十几秒,才传来李显平极力压抑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嗯……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平复情绪,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这个……给市委市政府汇报过了吧?”
我心头一凛!李显平这是在问:你们是不是已经越过我,直接向钟书记和张市长汇报了?这是在表达不满!也是在试探!
我立刻回答,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解释和尊重程序的口吻:“书记,胡延坤同志意外死亡的事,本就是市政府在牵头督办!是市政府通知县里,县里才发现了这条线索。”
我强调了“市政府牵头督办”、“意外发现”、“按程序汇报”这几个关键点。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了几秒,才传来李显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表态:“好的,知道了。朝阳同志,我个人是支持市政府和公安局依法行政的!坚决拥护市委的决定,依法依规处理,绝不姑息!”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公式化的结束语:“好吧,谢谢你的汇报。”
“嘟……嘟……嘟……”电话被挂断了。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个电话,终于打完了!效果如何,只能拭目以待了!
放下电话,我和晓阳走出卧室。客厅里,气氛依旧热闹。大嫂秀霞和二嫂芳芳正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脸上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兴奋。芳芳的声音稍微大了点:“……我看啊,现在政策放开了,机会多的是!咱们女人家,也得有自己的事业!不能光指着男人!多挣钱!腰杆子才硬!”
秀霞连忙拉了拉芳芳的衣袖,示意她小声点,眼神瞟了一眼刚从厨房端汤出来的建国。建国憨厚地笑了笑,没说什么。二哥正阳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打着大哥大,聊着厂里的事。
“老三!晓阳!快来!菜都要凉了!”大嫂秀霞看到我们出来,连忙招呼道。
“来了来了!”我和晓阳笑着应道,走到餐桌旁坐下。
晚餐的气氛很温馨。大嫂秀霞的厨艺很好,一桌菜色香味俱全。大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秀霞和芳芳聊着生意经,虽然芳芳那句“多挣钱”略显直白,但秀霞总能巧妙地圆回来,把话题引向更生活化的方向。二哥正阳和建国聊着高粱红酒厂入冬之后供不应求,话语间充满了憧憬。我和晓阳则更多地扮演倾听者的角色,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家庭温暖。
不知不觉,时间已近晚上十点。三个人喝了三斤白酒,都有些微醺,脸上泛着红光,话也多了起来。二哥感慨道:“朝阳啊,真没想到,你能干到县长!还干得这么好!给咱们家争光了!”
芳芳则是一丝感慨:“老三啊,你也不容易!东洪那地方……水太深!”
我听着二哥和芳芳的话,心中苦笑。沈鹏的事,现在还不能多说。我只能含糊地应道:“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晓阳在一旁听着,悄悄在桌下踢了我一脚,示意我别多说。她端起酒杯,笑着打圆场:“好啦好啦!工作上的事,回家就不说了!喝酒!吃菜!大嫂做的红烧肉真好吃!”
众人又笑闹了一阵,各自回家。洗漱完毕,回到卧室,已是深夜十一点。窗外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偶尔掠过窗户的呼啸声。
我躺在床上,酒精的作用和一天的疲惫、紧张、震撼交织在一起,让我忍不住向晓阳倾诉起来,话语带着一丝醉意和深深的感慨:“晓阳啊……我是咋也没想到……沈鹏这小子……胆子这么大!心这么黑!在看守所里……都能把胡延坤给干了!这手段……太狠了!太绝了!”
晓阳躺在我身边,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是啊……人心叵测啊……官场险恶……比我们想的复杂多了……”
聊到了十一点,晓阳翻了个身趴在我的身上,面对着我,黑暗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促狭和不易察觉的幽怨,声音慵懒而带着一丝娇嗔:“三傻子啊……你咋回事?嗯?前天是美国干古巴,昨天是苏联干阿富汗!现在你说,总算聊到了国内,聊到了东洪,就连沈鹏都知道‘干’胡延坤……,国内国际都在干仗,我这么大个人躺在这里……你啥也不干……你给我讲国际形势,我连话都插不上,你啥意思?后宫不能干政怎么地?”
我:“……”
脱衣服,黄金草不能白喝,咱也……
而在旁边不远就是市委常委住的小院,李显平家里电话里“嘟…嘟…嘟…”的忙音,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李显平的心上。他握着话筒的手微微颤抖,直到忙音彻底消失,他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缓缓将话筒放回座机。身体一软,重重地跌坐在书桌后的藤椅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嘎吱”声。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瞬间苍老了许多的侧脸,惨白如纸,他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
“怎么了?显平?”李家媳妇脸上带着一丝关切和疑惑,“李朝阳?他说什么了?我怎么听他说……沈鹏怎么了?”
李显平像是没听见,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
李家媳妇皱了皱眉,声音提高了几分:“问你话呢!被驴踢了?说话啊!你那个宝贝外甥沈鹏又闯什么祸了?”
李显平的眼珠终于动了动,缓缓转向妻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半晌,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嘶哑的、仿佛被砂纸磨过的声音:“……烟……给我点支雪茄……”
李家媳妇看着丈夫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绝对不小!她强压下心头的惊疑和烦躁,快步走到书桌旁。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雪茄盒和一个老式的煤油打火机。
她动作麻利地打开雪茄盒,取出一支什邡产的雪茄,用雪茄剪熟练地剪掉茄帽。然后拿起煤油打火机,“嚓”地一声点燃,幽蓝的火苗跳跃着。她没有立刻点烟,而是将火苗在雪茄尾部均匀地烘烤了几秒钟,让茄衣受热卷曲,散发出浓郁的烟草香气。最后,才将火苗凑近,点燃雪茄。
做完这一切,她将点燃的雪茄递到李显平嘴边,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给!抽吧!抽两口缓缓神!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沈鹏那个不省心的又给你捅大篓子了?”
李显平机械地张开嘴,含住雪茄,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浓烈辛辣的烟雾涌入口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死死地攥着雪茄,又狠狠吸了一口,仿佛这烟雾能驱散他心头的寒意和恐惧。
连着抽了几大口,直到烟雾缭绕,他才仿佛找回了一点力气,声音依旧嘶哑,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绝望和冰冷:“捅大篓子?呵呵……他……他把天捅破了!”
他顿了顿,在妻子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一字一句,如同从冰窖里挤出来:“沈鹏……买凶杀人……把胡延坤……在看守所里……弄死了!”
“什么?!”李家媳妇猛地瞪大眼睛,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失声惊呼:“不可能!这……这怎么可能?!他疯了吗?!胡延坤可是政协主席啊!他……他怎么敢!”
李显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又狠狠吸了一口雪茄,浓烈的烟雾模糊了他痛苦而扭曲的脸。他靠在椅背上,声音带着无力感:“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啊?平水河大桥!省里重点工程!投了几百万!他沈鹏都敢把钢筋水泥偷出去卖了!中饱私囊!这胆子……早就包了天了!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平水河大桥……也是他?!”李家媳妇再次被震惊得目瞪口呆,身体晃了晃,扶住了书桌边缘才站稳,声音带着颤抖和后怕,“我的老天爷啊……这……这简直……无法无天!丧心病狂!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你少跟他来往!少沾惹他!那个混账东西!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仗着你这个舅舅……无法无天!迟早要把你拖下水!你……你就是不听!”
李显平听着妻子的数落和埋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颓然。他沉默地抽着雪茄,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盘旋、升腾,如同他此刻混乱而绝望的心绪。
良久,他掐灭了还剩大半截的雪茄,在烟灰缸里用力碾了碾。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和冰冷:“沈鹏!我不管你他妈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立刻!马上!给我滚到东原来!现在!立刻!马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沈鹏略显低沉、但似乎并不意外的声音:“大舅……我……我正好也要找您。我……我马上出发!两小时内到!”
“嘟……嘟……”电话被挂断。
李显平放下电话,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门铃声急促地响起,打破了深夜的寂静。李家媳妇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阴沉,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去开门的意思。李显平叹了口气,从书房走出来,披了件外套,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外,沈鹏风尘仆仆地站着,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长途驾驶的疲惫,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公文包。
“大舅……”沈鹏看到李显平,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恭敬和不易察觉的试探。
李显平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让开身位,声音冰冷:“进来吧。”
沈鹏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客厅沙发上的舅妈:“舅妈……”
李家媳妇冷哼一声,猛地站起身,看都没看沈鹏一眼,径直走进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态度之冷漠,厌恶之明显,让沈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尴尬地站在原地。
李显平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是侧身让开:“书房谈。”
两人走进书房,李显平反手关上门。沈鹏立刻放下公文包,脸上换上一种急切和委屈的表情:“大舅!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冤枉啊!我真的冤枉!”
李显平坐到书桌后,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冤枉?你也知道了?你在东洪……基础还挺深啊?消息挺灵通啊?”
沈鹏被李显平锐利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连忙解释道:“大舅,我在东洪干了这么多年,总有几个信得过的人……看守所刘大勇被抓了,这么大的事,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风声?”
李显平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带着一种嘲讽和疲惫:“要不是李朝阳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主动‘汇报’!我现在还蒙在鼓里!还在想着明天怎么舔着脸去给唐瑞林敬酒!怎么给你这个好外甥要位置!要分工!呵呵……我李显平……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沈鹏脸上露出尴尬和慌乱:“大舅……我……”
“别叫我大舅!”李显平猛地一拍桌子,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痛心,“早上!就在这个书房!你是怎么跟我发誓的?!啊?‘要是你害的胡延坤,天打五雷轰!’这话是不是你说的?嗯?这才过了几个小时?啊?你的誓言呢?你的良心呢?!都被狗吃了吗?”
沈鹏被李显平的怒火吓得后退一步,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甘和狡辩:“大舅!我……我是想弄他!我也确实跟刘大勇交代过!但是……但是我没想到胡延坤会进去得这么快!我交代的时候……只是让他‘照顾’一下胡玉生!让他儿子在里面吃点苦头!长长记性!我真没想动胡延坤啊!他是政协主席!我……我哪敢啊!”
“放屁!”李显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冰冷如刀,“你交代的是‘照顾’胡玉生?那你给刘大勇的两万块钱‘辛苦费’是怎么回事?嗯?‘照顾’一个在押犯人,需要两万块钱?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如果你不给钱,还能说你的照顾是出于‘关心’!你给了钱,这‘照顾’的性质就他妈变了,就是买凶,就是授意,就是谋杀!”
沈鹏被李显平一连串的质问逼得哑口无言,额头上冷汗涔涔。他知道,在铁证面前,任何狡辩都是徒劳的。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哀求:“大舅!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我糊涂!是我鬼迷心窍!您……您可得拉我一把啊!救救我!我可是您亲外甥啊!”
李显平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沈鹏,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痛楚。他缓缓站起身,背对着沈鹏,声音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和决绝:“拉你一把?老子恨不得现在就掏枪毙了你。中午,就在迎宾楼我还因为你的事,舔着脸去给李学武敬酒,人家爱答不理,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沈鹏啊沈鹏,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对得起党吗?对得起人民吗?对得起我这个从小把你当亲儿子一样拉扯大的舅舅吗?”
沈鹏抬起头,脸上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眼神里却闪过一丝扭曲的愤懑和不甘,声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怨毒:“大舅!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现在哪个干部还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谁不是又吃又喝?谁不是又贪又占?!田嘉明干净吗?他把公安局集资房的项目给了谁?周海英的龙投建筑!李朝阳干净吗?他把他平安县老家的亲戚弄到东洪来搞工程。环美公司那个项目,就是他亲戚承建的。大舅,都烂完了!老胡他们爷俩也不是什么好鸟,石油公司几百万的设备,几百万的油,说没就没了。周海英在东洪修路赚了多少钱?钟书记的儿子钟壮,在曹河开公司,那启动资金哪来的?他们就是欺负咱们上面没人,欺负咱们没靠山。”
“住口!”李显平猛地转过身,脸色铁青,眼神如刀,厉声呵斥!
“再敢胡言乱语,老子现在就打死你。”李显平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沈鹏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着。他知道沈鹏说的是事实,是东原乃至整个官场都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但正因为是事实,才更加刺痛,更加让他感到一种无力回天的绝望,尤其是提到了钟书记的儿子……这触碰了绝对的禁忌。
沈鹏被李显平的暴怒吓得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色惨白如鬼。他知道自己失言了,触碰了舅舅的底线,也触碰了绝对不能触碰的雷区!
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浓烈的雪茄烟味混合着恐惧和绝望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过了许久,李显平才缓缓平复下剧烈的喘息。他走到书桌前,从烟灰缸拿起半支雪茄点燃。这一次,他动作很慢,仿佛在借此平复心绪。他走到沈鹏面前,将一支雪茄递给他。
沈鹏颤抖着手接过雪茄,点燃之后含在嘴里,贪婪地吸了一口,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抽着雪茄,谁也没有说话。烟雾缭绕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一支雪茄抽了大半,李显平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现在……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他目光如鹰隼般盯着沈鹏,一字一句地说道:“天亮之后……去自首!”
“自首?”沈鹏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抗拒,“大舅,不行,自首我就完了。我……我准备好了,大不了……我跑!去香港!去国外!”
“跑?”李显平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嘲讽的弧度,“你跑了,我这个政法委书记,就彻底完了!你爹你妈也彻底被你拖下水了。你以为你能跑到哪里去?嗯?去香港?97年香港就回归了!你能跑到哪里去?!跑到天涯海角,你也是个通缉犯,逃避……不是办法!”
他深吸一口烟,声音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自首!争取主动,再找个律师,运作一下这是唯一的生路,到时候……我会和司法部门打招呼,该走的程序要走,但该关照的地方,也会关照。林华西书记的大哥林华南,当年那事……也不小吧?现在怎么样?才坐了多久的牢?还不是办了保外就医?在外面逍遥快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明白吗!”
沈鹏听着李显平的话,眼神剧烈闪烁!他听懂了舅舅的暗示,自首是形式,是态度,只要保住舅舅的位置,保住这条线,后面就有操作的空间。保外就医……提前释放……并非不可能,是啊,总比亡命天涯强!
他眼中的抗拒和惊恐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权衡利弊后的决绝和一丝抓住救命稻草的侥幸。他沉默了几秒,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无奈:“……好……我听大舅的……”
李显平看着沈鹏点头,心中那块巨石并没有放下,反而更加沉重。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是饮鸩止渴!但事到如今,他别无选择。他必须保住自己的位置,保住这条船!否则,所有人都得沉!
他掐灭手中的雪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最后的决断:“明天一早……我亲自送你去市公安局自首!”
两人彻夜长谈,天色已亮,沈鹏的父母家人已经到了,天色大亮的时候,几人带着沈鹏来到了早餐店里,李显平点的丰富,几笼各色小包、油条、茶叶蛋,但沈鹏实在是吃不下去,李显平放下大哥大,说道:“走吧,李尚武和丁刚,都在市公安局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