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公瑾,我哥们。”端坐福舍内的江侃,为夏言向易服而来的孙汉介绍道“听到我出事,二话不说,就跑来营救。二哥如今不是正缺人手,公瑾可以的。正儿八经的秀才,才高八斗,不在严维中之下。”
他原本暂时不打算与孙汉甚至郑直接触,却不想都这种时候了对方还有心思来看他,然后就和同样来此宽慰他的夏言遇到了。
“不敢欺瞒孙老爷。”夏言虽然平日里也是敢想敢干,可并不是脑子不全。他与孙汉年纪相若,却地位相差悬殊。江侃这是给了夏言一个大人情,倘若有孙汉这样的名臣襄助,后年秋闱他的胜算才更大。不是夏言趋炎附势,而是这是如今的行情。没听说嘛,如今的郑阁老,早年因为得罪了刘首揆,甚至要讨好对方的女婿,才换来了充入会试。夏言自问比不得郑阁老,所以才一改往日做派,恭敬行礼后说明他的脚色“侍生江西广信府贵溪县学生,今年二十四,家严如今任临清知州。介溪先生,侍生也是晓得的,只是无缘相见。”
介溪是严嵩高中之后,自个取的号。作为本科江西籍学子第一人,夏言自然早就如雷贯耳。面对江侃的吹捧,他不好驳斥下江侃面子,只是隐晦的点到即止。
“江中书识人颇准,还从未在俺面前夸赞过谁,夏秀才莫要自谦。”孙汉笑着还礼“俺如今正需要得力人手襄助,若是夏秀才愿意,俺必扫榻以待。”
夏言没想到孙汉如此坦荡,折节下交,赶忙再次行礼“侍生敢不从命。”
说实话,他已经发现江侃似有难言之隐。这刑部司狱司内里啥情形夏言没见过也听过的,可有哪个罪囚有江侃逍遥自在。这八成就是孙御史,甚至郑阁老出手了。可以二人的本事尚且不能够还江侃清白,夏言自问留在京师,除了每日将外边扫听来的消息告知对方,实在能做的不多。正想提出回临清,求父亲想法子另辟蹊径,不成想就有了这般奇遇。能够跟在孙御史跟前,所闻所见,接人待物,条条件件都不是夏言在其父夏鼎跟前,亦或者窝在江西可比的。
“如此甚好。”孙汉看看天色,对江侃拱手道“瞅见三弟康健俺就放心了。这一阵俺跟大哥都不得空,若是三弟需要啥,就打发人送个信。”
“我在这吃得好睡得好,能有什么事。”江侃不以为然“工作要紧,二哥也要保重。”
孙汉忙,江侃是信的。至于郑直?江侃是怀疑的。无他,那厮不是在家呢么?还养伤?别人不清楚郑直是什么人,他江侃可是一清二楚。不用问,一定是在家睡女人呢。郑直做解元的时候就敢当着他的面玩夫前目,更何况如今入阁了。哪怕是个纸老虎,也足够骗的那些被话本毒害的小丫头们晕头转向。
“奴婢没事。”顶簪收回丝帕,继续道“听人讲定国太夫人如今疯疯癫癫的,还是几位答应帮着吃的酒。”
“何苦,何苦来!”十七奶奶拿过一盘冻梨推到了顶簪面前。
“太太何必为她们难过。”顶簪没有动,许是昨个夜里冻到了不打紧,反而劝道“这就是现世报。”
她这么讲也不是刻薄,实在是定国公府欺人太甚。不提定国公徐光祚与曹家大姐的事,单单对方下狱后,这定国公太夫人前前后后打发多少人来家里,哪次不是借银子便是请托,就让人不得意。也就太太心善,瞒着爷用私房打发走了这些人。依着顶簪,早将那些没脸皮的轰出去了。
“听说徐家有一枝要被充军?”十七奶奶不置可否,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奴婢一会就派人扫听。”顶簪反应了一下“应该是近枝。”
“选几个出色的,该给你备着了。”十七奶奶莞尔一笑。
“便宜她们了。”顶簪脸色微红,这才懂了太太的意思,赶忙岔开话题“颜家的意思是,虽然张家还没有正式迎娶,可是颜家三小姐出门,在真定已经广为人知。如今他们也不可能再把三小姐接回去,故而就请咱家代为照顾。待开春之后,颜张两家再敲定日子。”
“就这么办吧。”十七奶奶拿过一盘冻梨推到了顶簪面前“颜家三小姐的用度比照咱家的小姐,下人也一般比照。”
世事无常,原本前些日子就该来迎娶颜氏的那位留守左卫指挥张英,直到如今都没有动静。眼瞅着年关临近,颜家人也不晓得怎么想的,打算将颜氏留在郑家,其余人回乡过年。郑、颜两家本就是姻亲,六姐夫颜恂病故后,两家又为后辈定了亲。所以,颜家三小姐留在郑家也并无不妥,只是传出去似乎不好听。
顶簪应了一声,继续道“今个儿姜御史家、藁城刘县尊家、咱家姻亲真定朱都佥家、崔都佥家都派人送来了年礼。奴婢瞅了,姜御史家、藁城刘县尊家送来的是一千两银子,一百匹潞绸,两位都佥家送的都是咱们那的土产。”
“走我的账,姜家、刘家每家回两千两。”十七奶奶斟酌片刻“朱家和崔家各回五百两。”
“人家做官就算不是日进斗金,也是丰衣足食。”顶簪有些不得意“咱家可好,不说收支平衡,全都是赔本买卖。”
“你又不是不晓得,如今爷跟前缺人。”十七奶奶不以为然“倘若用这么点东西,就能帮爷搜罗出几位帮手,我瞅着还是赚的。”
“太太讲的对。”顶簪无奈,虽然嘴上不反驳,心里却另有主意。等亲达达回来,务必要跟对方讲清楚太太的一片苦心。
此刻外边传来阵阵暮鼓之音,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
郑直走出皇城,却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坐车七拐八绕来到了素素的住处。待马车停稳,郑直走下来,直接进了二门。绕过木影壁,就瞅见对方正坐在卧房,趴在窗边发愣。
直到郑直快进屋,素素才有了反应,赶紧离开了窗口。待郑直走进卧房,对方已经从床上跳下来,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两日了,两日了,你把奴扔在这不闻不问两日了……”
郑直笑着将素素抱在怀里,坐到炕边“所以你才守在窗边?”
“对啊。”素素依偎在郑直怀里“孩子有消息了吗?”
郑直皱皱眉头“你等了俺两日是等孩子的消息?”
素素闭口不言,却往郑直怀里钻了钻。
郑直抱着素素起身,向外走去。
天色渐暗,贺五十驾着马车缓缓驶入西郑第的马厩。停稳之后,拉开车门“爷,到家了。”
郑直紧了紧大氅走下车,直接进了前院,少有的来到轿厅,上了肩舆“竹园。”
两个膀大腰圆的青壮立刻扛着肩舆起身,向着西头走去。因为轿夫是郭贴精挑细选的,所以不但速度飞快,坐在上边也并未感到颠簸。熊皮大氅虽然厚重但是甚为暖和,郑直惬意的欣赏沿途夜色。这才发现,守中堂灯火通明,甚至超过皇城内的部分宫殿。太太果然是太太,这糟钱的本事,自个怕是拍马也追不上。
不过,仅凭自个放在公中的那点银钱,怕是不够吧?打定主意,这几日再拨给家里几块产业。持家之道,郑直早就从杨儒那里得到真传熟稔于心。若不是晓得太太的本来面目,他也是不敢如此大方的,最多也就与二嫚儿等人一般。
不多时,肩舆来到前院西头‘朴素门’。半路跟过来的郭贴已经叫开‘朴素门’让到一旁。郑直走下肩舆,对郭贴道“郭管家,给守中堂送个信,今夜俺在竹园。”
郭贴应了一声。
郑直绕过木影壁,又往西头走了半柱香,这才走进一处小院。四下瞅瞅,对守在院里的两个婆子和四个丫头道“以后你们要伺候好小娘。”
婆子和丫头应了一声,继续张罗起来。
郑直也不理会,这才撩开身上的大氅,露出怀里抱着的素素“这啥都有,也不会有人打扰咱们。”
“这是哪?”素素依偎在郑直怀里,好奇的看着屋里的一切。
“都讲了,咱家。”素素始终不肯如实相告身份,因为她所有家当都被下人卷走了,以至于郑直都查不出对方身份。虽然素素是暗探的可能很低,却也不得不防。故而郑直同样对素素还以颜色,啥都不讲,反而抱着对方开始逛了起来。
这处院子二进,规模不大,却十分精致。雕梁画栋,罗幕绣帏。前院正房三间,带左右耳房各二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后院被开辟成了独立花楼与远处的众妙轩隔空相望。却又被两处院子之间的高墙阻挡,只能看到众妙轩二楼的黑瓦。
此地位于西十七的隔壁,相当于郑十七的西郑第‘最边缘’。原本是郑直准备用来迎娶汤素娥的五进院落的一部分。前一阵经过毕真带人修缮,改成了彼此区隔,由夹道相连的三座院子。分别为一进,二进,三进院落各一处,名为‘竹园’。
原本太太将此处命名‘万园’,取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意。却被郑直否了,改为‘竹园’。取自前唐周贺《赠神遘上人》‘草履蒲团山意存,坐看庭木长桐孙’一句。讲的是孙竹,一种竹根末端生出的竹枝。此为竹园,园内咋能不住一位孙小娘?
“奴要住多久?”素素虽然不时被这院落的景致弄得魂不守舍,却还是在二人走进卧房后追问“奴有男人。”
“俺讲了,你男人就是俺,二娘日后就老老实实住在这里。”郑直将对方放到暖阁的炕上。
“奴不叫二娘。”素素无可奈何“奴有家的……”
“不,你就叫二娘,孙二娘。”郑直打断对方的话,解下大氅,放到一旁“娘子若不想俺去找你男人认亲,就休要再提那些。”
郑直之所以改了主意,将素素带回来,很简单,切断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不管对方怀着啥目的,以后都只能安安生生的住在这里。郑直生性多疑,哪怕这个女人的出现都是意外,都是巧合,他也要以防万一。
其实最稳妥的法子应该是将素素赶走,亦或者灭口。奈何这个女人让郑直记起了颦颦。那个他再也不能向其证明,自个不论从哪方面都比孙二娘强的女人。不管郑直如何憎恨郑大车,却骗不过自个,那个女人他忘不掉。而素素身上,那种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一切的决绝态度,像极了郑大车。有了这个发现,郑直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对方再从自个身边离开。
更重要的是,太太和他斗心眼,那么就莫要怪他不讲武德。汤素娥无论哪一方面都太完美了,完美到郑直自惭形秽的地步。对方仿佛已经成仙成圣,让身为凡夫俗子的郑直每时每刻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某一日太太离他而去,亦或者背叛他。
素素确实性格像颦颦,可是郑直偏要把她塑造成另一个‘孙二娘’,一定要撕破那个女人的画皮。
素素神情一窒,果然不敢吭声了。
郑直虽然不懂对方为何畏惧亲人如虎,却得寸进尺,欺了过来,躺在了对方腿上“这就对了,过二年,给俺生个儿子,就啥都不想了。”
素素一听,神色一暗“若是奴人老珠黄时,依旧没有子嗣,能不能放奴走?”
郑直仰望素素。
“奴成亲二十余载,至今无所出。”素素说到这忍不住哭了起来“那两个孩子是妾室所生,奴本以为能够借此安度余生,不想……”
郑直翻身,将素素再次抱进怀里,安慰道“放心,俺想法子。”
素素一听,无可奈何。这强盗才多大,哪里晓得女人能够有所出,是多么不容易。却也没有点破,事已至此,她已经失身给对方,又无法脱身,只能怯生生的询问“求官人慈悲,若是日后厌弃,将奴送回家去,切莫让奴做个孤魂野鬼。”
素素不懂,如今的小阁老虽然啥也不是,却也因此格外在意周围人对他的看法。这话里话外,就是不信任对方。于是,原本搬到新地方总要失眠几日的素素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签订城下之盟,承认她就是孙二娘后,睡得格外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