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在一种奇特的、静谧的平衡中流淌。绝情殿依旧是那个清冷的绝情殿,却又因房梁上那抹存在,悄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生机与重量。
白子画的生活似乎并无太大改变,只是眉宇间那层深沉的寂寥,在无声无息中淡去了许多。他会习惯性地在批阅卷宗的间隙抬头看看房梁。
笙萧默再次造访绝情殿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殿宇依旧空旷,气息却不再像以往那般冷寂得令人心头发紧。
当他习惯性地想调侃两句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高高的房梁,整个人瞬间僵住。
“师……师兄”笙萧默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手指有些颤抖地指着房梁,“那……那是什么?!”
那盘踞在阳光下的蛇身虽然体型缩小了千百倍,但那独一无二的鳞片色泽,那熔金般的竖瞳,瞬间勾起了他关于长留殿前那一幕的记忆。
白子画正执笔批注一份卷宗,闻言头也未抬,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笔尖流畅地划过纸张,发出沙沙轻响,仿佛笙萧默只是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它怎么在这里?!”笙萧默几乎是扑到书案前,压低了声音,脸上交织着惊惧、困惑和一丝荒谬感,“它不是在长留殿顶吗?什么时候搬上来的?!”
他简直无法理解,这庞然巨物是如何悄无声息地缩小、搬家,还堂而皇之地盘踞到了绝情殿的房梁上晒太阳!
白子画终于停下笔,抬眼看向一脸惊魂未定的师弟,目光平静无波:“前些日子。”
“就这么简单?”笙萧默简直要抓狂,“师兄,这太危险了!它盘在长留殿顶也就罢了,好歹离弟子们远些,现在它就在你头顶!万一它……”
“它若想做什么,搬到哪里并无区别。”白子画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放下笔,目光投向房梁,恰好对上那双不知何时投过来的熔金竖瞳。
那双冰冷的、非人的竖瞳,此刻正平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俯视着下方惊愕的笙萧默。
笙萧默被这目光看得脊背一凉,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顺着白子画的目光望去,与那双兽类的竖瞳对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那眼神,没有暴戾,没有杀意,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仿佛他才是闯入此地的、微不足道的尘埃。
白子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不知是对笙萧默说,还是对那房梁上的存在说。
“它在此处,很安静。”
笙萧默看着自家师兄那副理所当然、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维护之意的神情,再看看房梁上那沐浴着阳光、姿态慵懒却威仪自生的暗金蟒蛇,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淹没了他。
这世界,似乎从他二师兄睡在蛇头上那一刻起,就变得有点不太对劲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无力地揉了揉眉心,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二师兄既然说它安静,那就……安静着吧。他只能祈祷这份诡异的安静能一直持续下去。
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绝情殿,背影写满了——我需要静静。
殿内恢复了寂静。白子画重新执笔,目光沉静地落在卷宗上。
房梁之上,那蟒蛇似乎对这段插曲毫不在意,懒洋洋地调整了一下盘踞的姿势,将脑袋更深地埋进自己温暖的身体里。
温暖的日光流淌在它暗沉的鳞片上,也流淌在下方白衣仙尊沉静的侧脸上,将这一人一蟒的身影,奇异地融合在绝情殿亘古的清冷光影之中。
笙萧默忧心忡忡地离开后,绝情殿重归它特有的、带着一丝沉甸甸暖意的寂静。
白子画的目光从合拢的殿门收回,重新落回房梁之上。
那蛇似乎对笙萧默的惊扰毫不在意,或者说,它根本未曾将其放在眼中。
白子画看着它这全然放松、甚至带着点慵懒享受的姿态,心中那点因师弟惊惧而泛起的涟漪也迅速平复下去。
日子便在这微妙的平衡中如溪水般流淌。
白子画习惯了蟒蛇的存在,如同习惯了绝情殿的晨昏与清风。蟒蛇似乎也彻底将绝情殿当作了领地,尤其偏爱那根被阳光偏爱的房梁。
它极少主动下到地面,仿佛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才是它的归属。它对白子画的活动保持着一种近乎高傲的漠视,但白子画能感觉到,那双熔金竖瞳总若有若无地笼罩着殿内的一切。
那是一种无声的审视,与掌控。
哼唧兽也终于缓过神来,它不再试图靠近房梁,却也并未放弃自己的“职责”。
它叼来蓝色小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白子画书案的一角,小眼睛眨巴着,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白子画偶尔会拿起那散发着奇异清冽气息的花朵看一眼,目光会掠过房梁。
蟒蛇对此毫无反应,仿佛那花与它毫无关联。然而,白子画却隐隐觉得,哼唧兽这看似徒劳的行为,似乎并非全无意义。
直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阳光依旧温暖地铺满房梁的那片区域,蟒蛇盘踞其上,鳞片流淌着华丽的光泽。
白子画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的古籍,试图从那些晦涩的文字中寻找一丝关于洪荒巨蛇、或者其他什么的线索。他看得入神,眉宇间凝着沉思。
哼唧兽不知从哪里又叼来了一朵新的蓝花,比以往任何一朵都要大,色泽更深邃,那奇异的清冽气息也更为浓郁。
它哼哧哼哧地跑进来,习惯性地想往书案上放。然而,或许是今日的花太大,也或许是它跑得太急,小爪子被门槛绊了一下。
“哼唧——!”
一声短促的惊叫,哼唧兽圆滚滚的身子向前一扑,口中的蓝色花朵脱嘴飞出,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正朝着房梁上晒太阳的蛇落去。
这变故突如其来,白子画猛地抬头,看见那朵幽蓝如星、散发着浓郁清冽气息的花朵,在阳光中旋转着,眼看就要砸到蟒蛇身上。
就在花朵即将触碰到鳞片的前一刹那——
盘踞在梁上的暗紫身影,动了。
它的动作快得超出了视觉的捕捉,不再是慵懒的舒展,而是带着一种被冒犯领地般的凌厉与精准。
暗紫流光一闪,那朵下坠的蓝花瞬间消失不见。
下一瞬,一声低沉的嘶鸣在殿内响起,那声音不高,却震得空气都嗡嗡作响。
哼唧兽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压吓得魂飞魄散,“哼唧!”一声惨叫,四脚朝天摔在地上,瑟瑟发抖,连滚带爬地躲到了白子画的矮榻后面,只敢露出两只惊恐的小眼睛。
白子画也霍然起身,手中古籍无声滑落在地。
他的目光射向房梁,只见蟒蛇依旧盘踞在原处,但姿态已截然不同。
它整个身躯微微弓起,覆盖着华贵鳞片的肌肉线条紧绷。三角形的头颅高高昂起,竖瞳里面不再是慵懒或漠然,而是燃烧着熔岩般的冰冷、暴戾。
它的口中,正叼着那朵“惹祸”的蓝色花朵。
它极其粗暴地用尖利的蛇牙撕咬着那朵蓝花,花瓣碎片和汁液从它狰狞的嘴角溢出,滴落在下方光洁的地板上,留下点点幽蓝的痕迹。
它发出低沉的、饱含怒意的嘶嘶声,竖瞳死死盯着下方矮榻后瑟瑟发抖的哼唧兽。
绝情殿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寒冰。连窗外的阳光都黯淡了几分。
白子画的心沉了下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源自它的怒意。这绝非寻常的惊扰,这朵花,或者哼唧兽的行为,似乎触动了它某种边界。
他上前一步,挡在了矮榻前,隔开了那恐怖视线与吓懵了的哼唧兽。
“够了。”白子画的声音响起,清冷如冰玉相击,在死寂的殿内异常清晰。
他没有拔剑,没有攻击的姿态,只是平静地迎视着那双竖瞳。
那竖瞳中的怒火跳动了一下,似乎将目标从哼唧兽转移到了白子画身上。冰冷、审视、带着被阻挠的更深沉的怒意。
威压如同无形的巨手,重重地压向白子画。
“它并非有意。”他再次开口,声音沉稳,目光落在它嘴角残留的蓝色汁液和花瓣碎片上,“那花,你若厌恶,毁了便是。何至于此?”
回应他的,是更低沉、更暴戾的嘶鸣。蟒蛇的头颅昂得更高,口中的嘶嘶声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浓烈的警告和驱逐意味。
就在这剑拔弩张、仿佛下一瞬就要爆发冲突的千钧一发之际——
白子画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没有凝聚任何灵力,没有攻击的意图,只是平静地、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试探,朝着房梁上那暴怒的暗金身影伸了过去。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靠近一头随时会噬人的凶兽,指尖在穿过窗棂的阳光下,显得格外修长、稳定。
蟒蛇的熔金竖瞳缩了一下,嘶鸣声陡然拔高,尖锐刺耳。
就在白子画的指尖即将进入它盘踞范围的前一刻,嘶鸣声,毫无征兆地卡住了。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蟒蛇那蓄势待发的攻击姿态,猛地凝固。高昂的头颅僵在半空,竖瞳里面翻涌的暴戾、杀意,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突兀的茫然、困惑,甚至是……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不知所措。
庞大的杀意和攻击本能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而柔软的墙,被硬生生地截断、搅乱。
白子画伸出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竖瞳中剧烈变幻的情绪风暴,那绝非伪装。
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也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时间,在这诡异而微妙的僵持中,停滞了数息。
高昂的头颅一点点垂落,蛇头最终重新搁回了盘踞的身体上。
它不再看白子画,也不再看吓傻的哼唧兽,只是缓缓地、将头颅埋得更深,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暴怒从未发生,又或者……它自己也弄不明白刚才那失控的愤怒从何而来。
那股笼罩绝情殿的恐怖威压,如同海水退潮,缓缓消散。阳光重新变得温暖,凝固的空气开始流动。
白子画缓缓收回了手,指尖在无人看见的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重新盘踞起来、将脑袋埋进阴影里的蟒蛇,眼中翻涌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沉的探究与凝重。
刚才那一瞬间,他不仅看到了它的暴怒,更看到了那暴怒之下,某种被强行压制、甚至可能连它自身都尚未察觉的混乱与挣扎。
这绝非一头纯粹依本能行事的凶兽。
他弯腰,轻轻抱起还在瑟瑟发抖的哼唧兽,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小脑袋。
将哼唧兽放回它自己的小窝,他接着走到那几滴幽蓝的花汁和破碎的花瓣旁,蹲下身,指尖沾了一点尚未干涸的蓝色汁液,凑到鼻端。
一股极其清冽、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萦绕开来。
这花……这气息……
白子画蹙眉抬头,目光再次投向房梁上那个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的轮廓,心头的疑云,浓重得化不开。
指尖残留的清冽气息萦绕不去,那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如同一根细小的银针,轻轻扎在白子画的心头。
他凝视着那几滴幽蓝的花汁在光洁的地板上渐渐干涸、变暗,最终只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深色痕迹,心绪却翻腾不息。
这花……究竟有何特殊?哼唧兽为何执着地寻找、献上?而它,这盘踞在他房梁上的神秘存在,为何对这花反应如此激烈,甚至到了失控暴怒、杀意盈天的地步?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房梁的阴影深处。
三角形的头颅深深埋进盘起的身体里,只露出一小截覆盖着冰冷鳞片的背脊,在穿过高窗的斜阳下反射着孤寂的光。
此时,蟒蛇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自闭的沉寂,与片刻前那焚天煮海的暴怒判若两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