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呢?你又做什么打算?”
凉月君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影子。
宫没有回答。昏暗的账房里,只有一盏孤灯照亮她蜡黄的脸色。她的手指飞快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发出清脆又急促的噼啪声,嘴里低声碎念。
终于,算盘声停了。
“角挪了不少资金出去,账目做得还算干净。”宫“啪”一声合上了账本,“但瞒不过我。我肯定是要找他谈的。”
“按照你的性格,会直接告诉师父才对吧。”
“因为总是找不到她。”宫倦怠的眼神锐利起来,“这一点,恐怕要问你吧?你的房间能进行灵脉出入的地方。但……即使是只能在人间行动的普通灵脉,人类日渐衰弱的灵力,根本抵御不住穿梭时的侵蚀。每一次往返,都不过是加剧消耗她所剩无几的东西。你没告诉我们,但不会以为我看不出来吧?”
“那又何妨?她已经病成那样了,看不看得出来,又有什么区别?”
宫握着账本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但,她终归没有拍案而起。
“师父对你客气,我可没那个义务。”
“因为你还没到用得上我的时候。我无所谓。”凉月君仿佛感受不到敌意,“我也只是好奇,你们每个人会在同样的条件下,做出怎样的抉择。你们……又要如何证明,彼此的选择,最终导向的结果,是与她不同的。这便是我自己的课题观察了。”
宫没有丝毫退让:“我不会坐视不管的。我没有你那么凉薄。”
凉月君的眼里掠过一丝近乎虚幻的波动。
“我也不是生性如此。如果你也像我一样,亲身经历,甚至可以说是构成了那样一场焚尽一切的火,就不会再轻飘飘地说出这种话了。”他微微偏过头,视线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某个遥远而灼热的过去,但语气却依旧没什么温度,“不过,我也不怪你。眼下的这些烂摊子,已经够你焦头烂额了。”
宫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本合上的、沉甸甸的账本,仿佛那上面承载着整个戏楼的重量。
“没关系,”她的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命运,“我迟早都要扛起这些。”
“哦?”凉月君缓缓将双手交叠,用手背托着下巴,“不会觉得不甘心吗?明明继承了一切,却知道最重要的法器迟早要被摧毁。到头来,既得不到真正贵重的遗存,继承的也只是个千疮百孔的破屋。你图什么呢?”
忠诚?责任?还是某种自我满足的殉道感?
她似乎清晰地听出凉月君未尽的措辞。
“是知遇之恩。”她答,“你是不会懂的。”
“哈。”
凉月君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又有趣的事情,竟然真的放声笑了出来。只是非常短促的笑声,在空旷压抑的账房里也格外刺耳。
“论知遇之恩,我可比你早懂一百年呢。”
“随你吧,我们追求的始终是不一样的东西。你能留在这里冷眼旁观,不也正是因为,连你也不确定……我们是否真正会在‘灵魂’的作用下,最终做出趋同的选择吗?”
凉月君闻言,细长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这话倒不假。”他承认得干脆,“看来你已经全都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想起来的?不应该啊……力量已经衰弱到这种地步了吗?那么其他人也……”
“我最近和公安厅往来很多,你多少也察觉到了吧。”宫打断了他的猜测,“是皋月君主动找到我,说出这一切。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凉月君交叠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确实,早该知道的。那家伙……肯定会找机会捅出这一切。不过,竟然偏偏是这种时候吗……对他来讲,倒真是合适的时机。他最近没有在曜州活动了,看来很早前你就已经知道。亏你能装作那么波澜不惊呢。”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宫身上,带着一种古怪的好奇。
“那么你呢?即使知晓你们的意志,可能并非完全自主,你也没有觉得被欺骗、被背叛吗……看来,法器对你的影响还是在起作用。”
宫挺直的背脊微微僵硬了一下,但她的回答没有犹豫。“不论我的想法,是受师父记忆中那些情绪的同化,还是我自身真的就这么想——我相信当下的感觉,当机立断,做出我认为最正确的决策。这就够了。”
“对……这才是你。所以玉衡卿愿意将这一切传给你。她从不正式说出来,但其实,你心里是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宫立刻否认,语气又快又硬。
凉月君像是没听见,继续说道:“你想过这种可能吗?她其实并不希望你来继承。”
“我不知道。”宫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不要说了。”
“不觉得奇怪吗?”凉月君步步紧逼,如细细的冰锥,试图凿开某种坚硬的外壳,“难道你就从未想过,她不是不愿意传给你,或者另有什么打算,而是……她其实不希望你被束缚在这里,不希望你像她一样?”
“我不信。”她拿起账本,“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亲口对我说才对。”
“因为她的身份是楼主了,是必须背负起这一切的人。她的立场,不再允许她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她选择了沉默。如果……是二十年前,她还是你的‘姐妹’的时候,情况也许会不一样吧。当然了,我也不认识那时候的你们,只是这样说说罢了。”
宫霍然站起身,桌椅因为她突兀的动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不用劝我的。”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我只知道,不论她想做什么,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她。尽我所能。”
说罢,她不再看凉月君一眼,拿起账本转身快步离去。
账房的门在她身后合上,隐约地,似乎又传来一声消散在空气中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