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平刚将石棺盖推回原位,指尖还残留着经文刻痕的凉意,身后突然炸响一声撕裂般的呼喊,惊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芸儿!芸儿你在哪?”
这两个字裹着浓重的悲恸,像一柄生锈的铁钩,猛地撕开了欧阳锋疯癫外表下的层层伪装。
尹志平愕然回头,只见方才还在眉飞色舞讲解“飞絮劲”的西毒,此刻双目赤红,乱发如草般狂舞,竟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踉跄着扑向左侧那具从未被留意的石棺。
“芸儿……我的芸儿……”他口中反复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抠住棺盖边缘的缝隙。
那石棺盖少说也有数百斤重,寻常武师需两人合力方能挪动,可此刻的欧阳锋却像头被激怒的蛮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渗血,竟硬生生将棺盖撬得“咯吱”作响。
尹志平心头突突直跳。
他跟着欧阳锋从暗河一路走来,见惯了这疯子的阴晴不定——前一刻还把他认作欧阳克,后一刻便能因一句“九阴真经”翻脸,可从未见过这般失态。那眼神里的悲恸太过真实,真实得让人心头发寒。
“这疯子又犯什么病?”尹志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夜行衣的布料因方才运功渗出细汗,此刻贴在背上,混着暗河的潮气,黏腻得让人烦躁。
他暗自盘算着:若是欧阳锋彻底失控,自己借着石门的缝隙,或许能凭“金雁功”逃出去,之后凭借古墓机关就可以和他周旋。
可目光触及欧阳锋的脸时,他却又生生顿住了。
月光从石门斜射进来,恰好落在欧阳锋脸上。乱发遮不住那双眼睛——方才还闪烁着疯癫凶戾的眸子,此刻竟异常清澈,像山涧里洗过的琉璃,映着石棺的轮廓,淌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那泪水砸在蒙尘的棺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痛悔。
“不对劲……”尹志平眉头紧锁。
疯癫的人哭起来往往歇斯底里,可欧阳锋的哭声却压抑在喉咙里,像受伤的野兽在暗处呜咽,每一声都透着深入骨髓的绝望。这副模样,与其说是疯,不如说是被某个名字勾起了深埋的记忆。
他壮着胆子往前挪了两步,青石地面的寒气透过鞋底往上钻,让他打了个激灵。“爹……您认识这里面的人?”他试探着开口,刻意放缓了语气。
欧阳锋像是没听见,依旧埋头扒拉着棺盖。“吱呀——轰!”一声巨响,沉重的石棺盖终于被他掀翻在地,激起漫天尘埃。
他扑到棺沿,借着微光往里瞧,随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芸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尹志平凑近一看,心头又是一震。
棺内并无金银器物,只有一具早已朽坏的白骨,散落在残破的素色衣袍里,颅骨上甚至还残留着几缕灰黑色的发丝。
显然停放了数十年,连骨头缝里都积满了尘埃。可奇怪的是,棺盖内侧竟刻着几行娟秀的字迹,墨迹虽已发黑,却仍能辨认。
他借着月光细看,开头二字赫然是:芸儿。
“李芸儿,终南山人,少入古墓,侍林朝英左右。”
尹志平的呼吸猛地一滞。李芸儿?小龙女的师父?那位在原着里连姓名都未曾留下的神秘女子,竟以这样的方式留下了痕迹。他继续往下看,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英与重阳公相斗半生,情根深种却终成陌路。某亲见英逝时,窗棂映月,孤灯如豆,手中仍攥着重阳公所赠玉簪。彼时方知,恨到极致,原是爱而不得。”
字迹写到这里微有些颤,像是落笔时手在抖。尹志平心中泛起一阵酸楚。
林朝英与王重阳的纠葛,江湖上多有传说,却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描摹过林朝英临终的凄凉。
李芸儿作为贴身侍女,亲眼见证这一切,心中对全真教的恨意,怕是比任何人都要深。
“……后重阳公假死,西毒欧阳锋盗经被创,遁入古墓暗河。某本欲除之,为英泄愤,然见其中了‘一阳指’,蛤蟆功尽破,气息奄奄,竟动了恻隐之心。”
尹志平恍然大悟。
原来欧阳锋当年被王重阳重创后,竟是躲进了古墓!他想起方才穿过的暗河,水流湍急,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可李芸儿身为林朝英的侍女,为何要救欧阳锋?
他接着往下看,答案很快揭晓。
“……西毒疗伤需数载,期间不得妄动,否则经脉尽断。某念其是重阳公仇敌,遂将他藏于暗河尽头的石室,每日送药送饭。
然此人虽桀骜,却非无信之徒,某递药时,他总以离去相赠,言‘白驼山的玉,更适合佳人’。”
看到这尹志平的眼神突然奇怪起来,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年轻时的欧阳锋,应该是何等模样?原着里说他是西域白驼山人,高鼻深目,想必继承了西域人的立体五官。
再配上一米九几的个头,年轻时定是个英挺的汉子。更何况他敢独闯重阳宫盗经,在痛恨王重阳的李芸儿眼中,这份胆魄,或许恰好成了“男子气概”的证明。
果然下面写道:“……几年相处,竟生情愫。某知其野心勃勃,却仍信了他‘伤愈后带某远走西域’的誓言。某甚至为他褪去道袍,换上胡服,在月下学唱白驼山的歌谣。”
看到这里,尹志平几乎要惊掉下巴,这简直颠覆了他对古墓派的认知。古墓派向来不许弟子动情,没想到李芸儿作为林朝英的传人,居然如此大胆。
他忽然想起李芸儿的处境——林朝英虽一辈子郁郁寡欢,但王重阳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负心汉,相反他极具魅力,否则也不会吸引林朝英这样优秀的女子,李芸儿跟在林朝英身边,耳濡目染,可不仅仅只是看肤浅的表面,她知道自家小姐嘴上痛恨男子,心里未必没有对温情的渴望。
所以欧阳锋虽狠辣,却在疗伤期间展现了脆弱的一面,一来二去,让从未接触过外男的李芸儿动了心,倒也说得通。
“……然数年期满,某晨起送药,石室已空。唯余一枚西域玉佩,刻着‘锋’字。某追至暗河口,只闻马蹄声渐远,西向而去。”
尹志平心中一沉,欧阳锋终究还是走了。他能想象李芸儿当时的心情——几年等待,换来一场空,怕是比林朝英还要绝望。
“……后闻其重返白驼山,广纳姬妾,再未踏足终南。某方知,男子誓言,原是最不可信之物。”
字迹到这里陡然变得凌厉,像是笔尖都要划破石面。尹志平仿佛能看到李芸儿写下这些字时,眼中燃烧的怒火。
他正欲继续往下看,欧阳锋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眼神里的清澈褪去,又添了几分疯癫:“克儿!是我错了!我不该走的!”他指着棺内白骨,“你看,她到死都穿着我送的胡服……”
尹志平这才注意到,棺内那件残破的衣袍虽为素色,领口却绣着几株西域常见的骆驼刺,确非中原样式。看来欧阳锋所言非虚。
“爹,您先冷静些。”尹志平试图挣脱,却被他抓得更紧。
欧阳锋瞪着他,忽然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棺内人,“芸儿当年说,她最喜终南的雪,比白驼山的沙好看。我还说,等拿到九阴真经,就陪她在终南盖座院子,看一辈子雪……”他说着说着,眼泪又淌了下来,“可我食言了……我被九阴真经迷了心窍,忘了她在等我……”
尹志平心中五味杂陈。他从未想过,不可一世的西毒,也会有如此悔恨的时刻。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棺盖内侧最后几行字,瞳孔骤然收缩。
“……次年诞一女,随母姓李,恐其重蹈某与英之覆辙,自幼严加管教,授其武功却禁其动情。然其性执拗,及笄后遇一男子,一见倾心,竟私逃下山……”
李莫愁!
尹志平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李芸儿虽然没有明说,但无论是年龄还是信息都对得上,她居然是李芸儿的女儿?那她的父亲……
他猛地看向欧阳锋,对方还在喃喃自语:“莫愁……好名字……芸儿总说,女子当莫愁,可她自己却愁了一辈子……”
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李莫愁比尹志平小两三岁,算起来出生年份恰好在欧阳锋离开古墓之后。江湖传闻她是茶叶富商之女,想来是李芸儿为了掩人耳目编造的身份。
而她那狠辣的性子,对负心汉的痛恨,甚至被逐出师门的经历,竟与李芸儿如出一辙。
尹志平忽然想起重生前在贴吧看到的猜测——有人说小龙女是欧阳锋的女儿,现在看来,这纯属无稽之谈。李莫愁比小龙女大十三岁,欧阳锋离开古墓后便返回西域,直到第二次华山论剑前才重返中原,那时小龙女才三四岁,根本对不上时间。
倒是李莫愁,她的一切都透着李芸儿的影子。李芸儿因被欧阳锋抛弃而痛恨男子,便严禁李莫愁动情;
发现李莫愁私会陆展元后,又因怕她重蹈覆辙而将其逐出师门,甚至不传高深武功。
这哪里是偏心小龙女,分明是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李莫愁——她太清楚,以李莫愁的性子,若身怀绝世武功却被情所伤,只会掀起更大的腥风血雨。
而小龙女,不过是在李莫愁离开后,被迫承担了“守墓”的责任,成了古墓派名义上的传人。
尹志平看着棺内的白骨,忽然觉得李芸儿这一生,比林朝英还要可悲。她恨了一辈子全真教,却爱上了与王重阳齐名的欧阳锋;她想保护女儿,却终究没能阻止历史重演;她拥有惊世武功,却只能在孤寂中死去,连名字都未曾被江湖铭记。
“芸儿……”欧阳锋还在棺前哭诉,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白骨,像是在触碰稀世珍宝,“我知道你恨我……可我这些年也不好过啊……我练错了九阴真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忽然抬头看向尹志平,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期盼:“克儿,你帮我想想,芸儿会不会原谅我?”
尹志平喉头滚动,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看着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想起他与李芸儿在暗河石室相处的几年,想起李莫愁鬓边的红花与掌下的剧毒……忽然觉得,这江湖里的每个人,都被困在自己的执念里,一生挣扎,不得解脱。
就在这时,欧阳锋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扑到棺盖前,用指甲疯狂地抠着最后几行字,嘴里嘶吼道:“不对!你留了话给我是不是?你肯定留了话!”
尘埃再次扬起,尹志平捂着口鼻后退,却见欧阳锋的指甲在石面上划出深深的刻痕,混着血珠滴落在“莫愁安好,勿念”四字上。
“勿念?”欧阳锋呆呆地看着那两个字,突然暴怒起来,抬脚便往棺内踢去,“你让我勿念?你凭什么让我勿念!”
白骨被踢得散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尹志平见状不妙,连忙上前拉住他:“爹!您别这样!李前辈是怕您打扰莫愁啊!”
“怕我打扰?”欧阳锋猛地甩开他,双目赤红如血,“我是她爹!我为什么不能见她!”他一掌拍在石棺上,青石碎裂,“芸儿,你不出来见我,我就拆了这古墓!”
尹志平被他掌风震得后退三步,撞在身后的石棺上,后背传来一阵钝痛。他知道,再这样下去,欧阳锋的疯病只会越来越重。他深吸一口气,运起三分内力,沉声道:“爹!您要是再胡闹,我就把您在这里的事告诉莫愁!”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欧阳锋的动作瞬间僵住,他愣愣地看着尹志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别!别告诉她……她要是知道我这样,会看不起我的……”
他蹲下身,双手抱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哭声里终于带上了几分孩子气的委屈:“我只是想看看她……看看我们的女儿……我听说她成了江湖上有名的高手,我想告诉她,爹不是故意丢下她的……”
尹志平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哀。这不可一世的西毒,终究也只是个想见女儿的父亲。
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欧阳锋的后背,青石的寒气透过手掌传来,让他更加清醒。“爹,莫愁现在很好。”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等咱们出去,我就带您去找她,好不好?”
欧阳锋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像个得到承诺的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尹志平松了口气,正欲扶他起身,目光却再次落在棺盖内侧那行被血珠染红的字迹上——“九阳初成,然大限已至”。
九阳?
他心中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这两个字,或许才是李芸儿留给这个世界最惊人的秘密。
密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欧阳锋压抑的抽噎声和月光移动的细碎声响。尹志平看着散落的白骨,看着痛哭的老者,看着棺盖上的字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足以颠覆江湖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