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玉将焦廷贵、孟定国二人唤至一旁,低声劝说道:“狄大哥既有托付,你二人应代他之责,守好王府。”焦、孟二人义气当先,当即拱手应允。石玉见事已安排妥当,便向狄太太拜别,又辞别二人,悄然离去。
天色将晚,赵王府灯火通明。石玉回到家中,拜见岳父岳母与年迈的母亲,礼毕之后,便独自入房。夜色沉沉,烛光摇曳。房中,郡主已卸妆待寝,见丈夫神色凝重,心头一紧。石玉却按住心中纷乱,只道:
“郡主,此番我又要离你而去了。”
郡主一怔,轻咬唇角:“相公此言,又是为何?”
石玉垂首良久,终道:“狄大哥虽死,但我不忍违背兄弟之情。他死在朝堂之上,魂魄未安,忠骨未葬,我等义兄弟焉能不尽一分心力?况彼时结义,誓言同生共死,今若独善其身,实为不义。今夜之后,我与张忠同守天王庙,伴其灵柩三年,以尽人子之情、义弟之责。”
他说到此处,语气已显哽咽。
郡主听罢,却神情平和,莞尔一笑,道:“相公你能如此重情重义,我岂有不解之理?你我夫妻情分自深,我既嫁你,便知你乃铁血男儿。去吧,三年也好,十年也罢,妾身不怨你。”
石玉听了,眼中湿热,执手许久,方才起身。是夜,他禀明了母亲与岳父母,告别一切温情。
次日清晨,风寒料峭,天光微明。石玉披甲上朝,请奏仁宗赵祯,欲守狄青灵柩三年。仁宗赵祯闻之,摇头叹息:“狄青既亡,尸骨不还,尔等何苦滞守空庙?朕意已决,速速回朝伴朕。”
庞洪在一旁冷眼旁观,见仁宗赵祯拒绝石玉之奏,心下暗喜。他素嫉五虎将功高震主,如今狄青已死,更不愿四将留于朝中,助仁宗赵祯重振旧部。
却听庞洪忽而出班,奏道:“陛下,忠与义二者缺一不可。五虎将为国征战,已尽忠矣;今日甘愿守义,以命守灵,岂不更显男儿真情?陛下若允其所请,不唯存忠义之名,亦使平西王在九泉之下,得感圣恩。”
仁宗赵祯闻言,沉吟片刻,终点头道:“准奏。”
石玉顿首谢恩,退朝而去,旋即回府,嘱托太太一切,备妥行装。适逢刘庆、李义二人远探回返,入平西王府见礼。因平西王府安置狄青灵位,二人不曾相见石玉。太太与二人寒暄:“二位贤侄辛苦,公主可曾来朝?”
刘庆摇头苦笑:“老伯母,实不相瞒,小侄远至鄯善国,方知国母新丧,双阳公主哀伤未消,鄯善国主言待来秋再送女入中原。此番苦留我二人月余,才得归来。”
石玉闻言,眉头一皱,低语道:“二位哥哥,请至书房一叙。”三人转入书房,关门落锁,石玉将狄青诈死之策、王禅老祖之命详述一遍。刘、李听罢,又惊又愤,连连咬牙:“可恨庞洪小人欺主误国,大哥若非福大命大,几遭毒手!”
石玉正色道:“此事只有我母与我五兄弟知晓,其余之人,焦孟二兄亦未得知。如今庙中只有我与张兄二人,守灵孤苦,盼二位一同相伴。”
刘庆拍案道:“明日我等复旨,请准守柩!”
次日清晨,二人早朝奏复,谢恩辞驾。别过太太,亦辞焦、孟二人,四人共赴天王庙。
午后,庙门轻启,张忠已闻得熟悉脚步,开门迎接,四人重聚。寒暄之后,将此次鄯善国双阳公主不至原委细述。狄青听完,神色无悲无喜,只道:“上天自有安排。”
自此,五虎聚于庙中,默守灵柩,夜不出庙。庙门常闭,避人耳目。
一时坊间流言四起。有人言天王庙内妖异作乱,夜半啼哭惊魂;有人言身高丈许的怪物在庙中出没,能吞人饮血。更有胆小之人绕路而行,避之唯恐不及。街市冷落,行人稀少。庙门之外,一片萧索荒凉,仿若鬼境。
天王庙中,苍松古柏森然环绕,晨雾氤氲,殿阁幽深。狄青身披布袍,端坐在一座残破神像前,焚香默祷。他虽遁入空门,未曾落发为僧,却将红尘恩怨一时搁置,独自蛰伏。庙外草木丰茂,隐有山禽时啼,山风轻抚松涛,似也为这位中原名将低语长叹。
虽身在山林,他心头却仍惦念老母。自别游龙驿以来,音讯隔绝,山河万里。狄青每每夜间独坐石阶,抬眼遥望北天,心中不禁泛起深切哀愁。他叹息于忠孝两难全,也明白,唯有隐忍图谋,方能拨云见日,重回庙堂之上为母尽孝。
而此时,留在王府的焦廷贵与孟定国二人,俱是一身重孝,日日守礼祭奠,外人看来,就如孝子忠臣,尽心竭力,默默承担府中诸事,从不宣扬半句,只等天机再转。
钦天监的崔太史,自从狄青“病亡”以来,常在宫中唏嘘不止。每至朝会退下,他便默立星台,仰望天象,眉头紧蹙。他曾言:“好一员少年虎将,扫灭西夏贼寇,立下赫赫战功,使我大宋边疆得以宁静。如今忽患暴疾,一命呜呼,实在叫人扼腕痛惜。倘非奸臣庞洪之毒手,怎会一而再地陷害于他?”
崔太史心头有疑,自狄青受命戴枷赴驿,便觉其中蹊跷。尤其是庞洪与那游龙驿丞王正早有勾连,此人本是庞府亲随,一句“冤魂索命”,便敷衍过病亡之由,简直荒诞可笑。
“那日包拯年兄进本请验,君王却降旨阻之,实是中了奸计。狄母与张忠亦言其病死,无需相验。只是包拯亲睹遗体,亦未深究,似是刻意宽恕。可四虎之人,皆是赤胆忠肝,不可能下此毒手,那尸首究竟是谁?”
如此种种,令崔太史终日思虑难安。夜深人静,他独自登阶,天光明澈,星斗满空。他遥看贪狼星宿,只见光辉炽盛,正是庞洪命星。而那武曲星半隐半现,位在东南,却又无气数衰败之象,心中一凛,喃喃自语:“此星未灭,焉能人亡?莫非狄青并未殒命?是他自藏山林,避过奸臣耳目?”
他一念至此,又疑自己想多。“若说狄青未死,当日西郊处斩之事,万人共睹,莫非……那棺中之尸,竟另有其人?”星象之谜,困惑不解,只得自嘲而笑:“罢了罢了,若真是诈死,也是为躲奸臣,枉为英雄。”
庞洪自得报狄青已亡,心头畅快非常。他笃定王正功劳卓着,欲擢升其为知县,却又顾及朝野眼目,只得缓缓图之,不露痕迹。
狄太后娘娘居于王府后堂,终日抚衣而坐,满面忧容。自狄青身死,狄太后悲痛欲绝,白日里无数次倚窗远眺,夜里更是泪湿枕巾。她想起亡兄狄成当年托孤在前,如今只剩这侄儿一脉血脉,原指望其光耀门楣、延续香火,不想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不令人肝肠寸断。
“我侄年少建功,受命征伐西夏,战功累累,封王有望。更有鄯善国双阳公主下嫁,婆媳团圆,岂知天命多舛,竟遭奸计害命!”她低声痛哭,手中拈着一方青帕,早已湿透。
潞花王亦时常前来相伴,闻听表弟已殁,更是数度失声,几欲昏厥。母子两人终日对坐,泪眼婆娑,似有千言万语,却化作唏嘘无声。
遥想那鄯善国双阳公主,远在异邦,闻讯伤心欲绝。虽有双生之子,尚未弱冠,然狄青一殒,物是人非。狄太后暗想:“倘若她念旧情而归,尚有婆媳同心,抚孤成器;倘若异心不归,此双生之子,恐终为异族所养,狄氏香火,自此断绝。”
她越思越痛,仰天长叹:“天啊,为何薄我忠良之家至此?”
松风阵阵,惊落一树黄叶。幽深的长夜中,庙堂之外,英雄未泯的热血仍在沉潜酝酿;而庙堂之上,忠良之泪早已湿透帝都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