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ccI旗舰店的玻璃幕墙被飞溅的汤汁染成放射状的抽象画,那些飞散的褐色汁液如同被定格在空中的咖啡色流星,在暴雨的冲刷下仍顽固地附着在防紫外线镀膜上,形成一道道蜿蜒而下的泪痕。雨幕中,一个外卖骑手仓皇逃离的背影逐渐模糊,他的黄色雨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的战旗。
操!这单又白送了!骑手骂骂咧咧的声音穿透雨声传来,尾音被一阵惊雷劈得粉碎。他的电动车后轮在湿滑的路面上打滑,车身剧烈摇晃着,保温箱里未送出的麻辣烫汤汁从缝隙渗出,在积水中晕开一片猩红。
阿林攥着裂屏手机的指节发白,指腹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屏幕上蛛网般的裂纹将气象台女播音员机械重复的暴雨红色预警切割成碎片,混着电流杂音,与商场空调出风口的嗡鸣形成诡异二重奏,在密闭的商场空间里不断回荡。他的工装裤脚还在滴水,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积成一小洼,倒映出天花板上摇晃的水晶吊灯。
第几次了?身后传来同事小张的嗤笑,劣质皮鞋踩在水渍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这个月第三次摔手机了吧?他故意晃了晃自己最新款的iphone,钢化膜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蓝光。
阿林没有回头,只是将手机攥得更紧,碎裂的玻璃边缘陷进掌心的老茧:闭嘴。
哟,脾气见长啊。小张凑近了些,劣质古龙水混合着汗臭味扑面而来,领口处露出的金链子随着动作晃动,听说总部要裁员了,你这种...他意有所指地瞥向阿林胸前已经褪色的工牌,连续三个月绩效垫底的...
我说了闭嘴!阿林猛地转身,却在看到小张戏谑的表情时硬生生压下了怒火。他深吸一口气,劣质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灼烧着气管,转身走向洗手间的脚步略显踉跄。
穿制服的保安老王倚靠在消防栓旁,橡胶警棍无意识地敲击着金属表面,那间隔精准的哒哒声像是某种倒计时。他制服袖口磨出的线头随着动作轻轻摇晃,露出下面洗得发白的衬衫。
老王,今天值夜班?阿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嘴角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紧绷而微微抽搐。
是啊。老王停下敲击的动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同情,听说你们部门...他欲言又止,目光扫过阿林湿透的衣领和开裂的鞋尖。
都是谣言。阿林打断他,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洗手间的感应灯突然熄灭,黑暗中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突然让阿林想起二十年前少年宫领奖台上,镀金奖杯旁那个跳动着红色数字的电子计时器——当时他盯着不断减少的数字,就像现在盯着保安敲击的节奏,同样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记忆中的聚光灯如此刺眼,将台下观众的面容都融化成模糊的光斑。
阿林选手,请做好准备。记忆中裁判的声音如此清晰,带着广播特有的电流质感。
爸,我紧张。十五岁的他攥着魔方,手指冰凉。观众席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混着窃窃私语。
怕什么?父亲粗糙的大手按在他肩上,袖口散发着机油和烟草混合的气息,转你的魔方就是了。
此刻一个彩虹魔方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在积水沟槽里弹跳着发出连串咔嗒声,每个棱角撞击地面都激起细小的水花。塑料贴纸在积水中慢慢卷边,露出下面发黄的塑料底色。
喂!你的东西!一个穿着GUccI最新款连衣裙的女孩弯腰捡起魔方,鲜红的美甲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腕间的卡地亚手镯撞在魔方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阿林愣了一秒才伸手去接:谢谢。他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外卖箱的油渍,与女孩修剪完美的指甲形成鲜明对比。
女孩歪着头打量他:你是...那个魔方比赛的冠军?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她突然瞪大眼睛,对!就是那个少儿频道的《智力大冲关》!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林苦笑着将魔方塞进口袋,布料已经被雨水浸透,魔方轮廓在裤袋上凸起一个尴尬的形状。
真可惜。女孩耸耸肩,香奈儿五号香水的气息在潮湿空气中格外浓烈,我弟弟可崇拜你了。她从爱马仕包里掏出手机,能合个影吗?他肯定要疯了...
这声音竟比记忆里所有比赛终场的蜂鸣器都来得尖锐清晰,仿佛命运齿轮咬合的齿音,在他耳边清晰地宣告着某个时代的终结。闪光灯亮起的瞬间,阿林恍惚看见十五岁的自己在领奖台上举起奖杯,台下快门声如暴雨般响起。
阿林!经理找你!小张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刽子手逼近的鼓点。
阿林整了整皱巴巴的衬衫,走向经理办公室。透过半开的百叶窗,他看见人事主管正在翻阅一叠文件,鲜红的印章在纸面上起落,像一个个微型断头台。
经理头也不抬,钢笔在离职协议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公司决定进行架构调整...他的秃顶在日光灯下泛着油光,后颈的赘肉随着说话节奏颤动。
窗外,暴雨依旧肆虐。GUccI橱窗里的模特穿着当季新品,冷漠地注视着这个狼狈的中年男人。雨水顺着玻璃滑落,将模特的倒影扭曲成怪诞的形状,像一幅超现实主义的油画。
我明白了。阿林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什么时候交接工作?
经理终于抬起头,眼神闪烁:今天...就可以。他推过来的文件夹上已经签好了名,墨迹未干。
阿林走出办公室时,整个部门都安静了下来。同事们假装忙碌,却不时投来窥探的目光,像秃鹫围着将死的猎物盘旋。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声响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晚上喝一杯?老王在电梯口拦住他,橡胶警棍别在腰间,金属扣碰撞发出轻响。
阿林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彩虹魔方。二十年前,就是这个魔方带给他无数荣耀;而现在,它只是一个褪色的玩具。电梯镜面映出他眼角的皱纹和泛白的鬓角,与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他听见小张夸张的叹息:时代变了啊...尾音被金属门切断,像一把钝刀生生斩断。
商场外的雨小了些。阿林站在屋檐下,看着积水倒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手机突然震动,是妻子发来的消息:宝宝发烧了,能早点回来吗?文字后面跟着一个哭泣的表情符号。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雨水打在手机上的声音像是某种嘲笑。最终,他回复道:马上回来。然后将手机放回口袋,走进了雨中。冰凉的雨水顺着后颈流进衣领,与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
魔方在他手心转动,发出细微的咔嗒声。这声音让他想起少年宫领奖台上观众的掌声,想起父亲骄傲的笑容,想起无数个埋头练习的夜晚。而现在,这些回忆都随着雨水流进了下水道,汇入城市地底黑暗的脉络。
喂!小心!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阿林茫然抬头,看见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险险擦过他身边,骑手骂骂咧咧地远去,黄色雨衣在雨中划出一道模糊的轨迹。
不要命啦?骑手骂骂咧咧地远去,尾音消散在雨幕中。
阿林站在原地,突然笑了。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掏出魔方,最后一次转动它,然后将它轻轻放在了路边长椅上。塑料与金属长椅碰撞的声响,像极了奖杯被放回展柜的声音。
再见了。他轻声说,转身走向地铁站。身后的魔方静静躺在长椅上,雨水冲刷着它褪色的贴纸。GUccI橱窗里的灯光将它映照得五彩斑斓,就像二十年前那个闪耀的奖杯,在记忆深处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