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次大叔领着郑遐和多吉,登上村里一座四层高的木制了望塔。
他递给郑遐一架望远镜:“郑副乡长,看,山那边就是印度。”
郑遐举镜望去。远处雪山之下,是连绵的葱郁森林,林间隐约可见些红顶木屋,散落在青稞田四周。
“对面村子里住着藏人、珞巴人、门巴人,混居。”仁次大叔说。
多吉补充:“那不是地道的印度人,他们说藏话,不说印地语。”
郑遐默然。他当然知道,那片土地在历史上还有一个名字——藏南。
“那边的人会过来吗?”郑遐问。
“边境拉了铁丝网,不准过。大雪封山时,偶尔有偷猎的溜过来,被我撞见就得教训。”仁次大叔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其实都是兄弟民族……有时候也下不去狠手。真穷凶极恶的盗猎分子有,不多。早年有,自从设立了边防哨所,这些年少了。”
三人静立塔顶,一时无话。风过林梢,带来远处雪山的寒意。
郑遐不愿触及仁次大叔的伤心旧事,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便道:“下去吧,再到别处转转。”
……
塔后是一片缓坡草场,连接着莽莽森林。上百头牦牛如黑云般在草地上游荡,两只藏獒穿梭奔跃。远处,五六匹藏马与羊群闲散觅食。一个穿藏袍的年轻汉子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巡行。天蓝草绿,雪山为幕,宛如一幅静谧的油画。
“那是我家的牲畜。”仁次大叔指了指,“骑马的是我大儿子杰布。这山上常有藏马熊偷袭牛群,野牦牛也常来打架,所以得养狗驱赶。”
郑遐不解:“野牦牛?那不也是牦牛,不能圈养吗?”
多吉说:“那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严禁圈养。它们是独立物种,在藏区受严格保护。”
“那它们为什么来牧场打架?”
仁次大叔咧嘴一笑:“这个嘛……每年七到九月,母牦牛发情,山里野牦牛闻着味儿就来了。想找家养母牛配种。要配种,得先打赢我家养的公牛。家养的公牦牛一般不是对手,被驱赶得四散逃窜,然后……咳。”
还有这么回事,郑遐忍住笑,说:“这不是强盗吗?所以得赶走?”
多吉哈哈大笑:“郑副乡长,这你就不懂了。仁次大叔巴不得野牦牛来配种呢!野牦牛抵抗力强,基因好,体型大,是顶好的种牛。只不过完事儿了就得赶走——不然那些野家伙会顶伤家牛,还可能拐跑母牛。”
原来如此。三人相视放声大笑。
一路走,郑遐一路拍照。仁次大叔提起一桩心事:“郑副乡长,我这儿现在啥都不缺,乡里给装了光伏板,卫星电视也能看,就差手机网络了。要是能帮忙解决,就太好了。”
多吉附和:“是啊,仁次大叔一家离现代文明还是远了点。”
郑遐问:“乡里之前有计划吗?”
“没别的法子,只能建基站。电已经有了,条件算是具备。”多吉说,“就是造价高,少说二三十万。运输、安装都麻烦。乡里拿不出这笔钱。”
郑遐没说话。他浏览过不少援藏案例,知道在藏南建基站的成本。海门来的领导也提过,藏区是“藏富于民”,政府税收有限,建设多靠援建或专项拨款。为十二口人建一个基站,即便报到钟副市长那儿,恐怕也得掂量再三。
夕阳渐沉,晚霞将雪山染成一片辉煌的金色。连绵雪峰如披金甲,在湛蓝天幕与缭绕云雾间熠熠生辉,恍若仙境。
美得令人窒息。难怪仁次大叔一家不肯迁离,就这样神仙住的地方,谁舍得放弃?
三人静立草场边缘,沉浸在这磅礴而宁静的瑰丽之中。郑遐心中忽然一动——这地方,或许真能做成文章。边境猎奇、日照金山、原始森林、牧场人家……若把贡布那伙人的“一日游”扩展为“两日游、三日游”,将巴措拉村打造成一个原始风貌的边境旅游点,人气不就能带起来了?
届时,申请基站便顺理成章。仁次家那五位“金花”,不就是现成的解说员、服务员?
念头既生,隐隐成竹在胸。他盘算着回去整理材料,做个像样的方案——立项的路数,他在耿涛和丁萌那儿见识过,知道该怎么着手。
……
拍罢“日照金山”,在草场又溜达了一圈,三人返回仁次家中。晚宴已备好,羊肉的浓香扑鼻而来。
两位藏族汉子迎上前——会计丹巴与仁次的长子杰布。丹巴大叔高声招呼:“请郑副乡长、多吉主任尝尝我们巴措拉的清水煮羊!”
五位姑娘如彩蝶般穿梭,片刻间,长桌上已摆满:糌粑、牛肉干、酥油茶、煮土豆,最惹眼的是大盘清水羊肉——本地岗巴羊,肥腴鲜美,清水煮透,蘸椒盐或蒜泥入口,原汁原味,香气四溢。
男女老少围坐一桌,热闹非凡。藏家宴饮,女子同样上席,毫无拘束。
饮酒的器皿是一个银制的小碗,郑遐估量了一下,这一小碗酒下去恐怕得有个一两……
仁次大叔举起碗,开始用汉语吟唱祝酒辞:
今日欢聚的时光啊,
比珊瑚宝石更珍贵;
明日分别的路途啊,
有明月星辰作伴陪。
干了吧!尊贵的客人!
让这杯中的日月,
照亮这美好的缘分……
扎西德勒!
郑遐暗叹:藏族人不仅善歌,还个个都是诗人。
众人齐声和道:“扎西德勒——”随即以指蘸酒,向上、中、下轻弹三下,敬天、地、人三宝。
郑遐熟稔这个礼节,仰头分三口饮尽,这是遵循藏族人的“三口一杯”的规矩。青稞酒凛冽如刀,两秒之后,一股灼热之气自丹田腾起,直冲四肢百骸。——这酒度数不低呀。
仁次大叔唱完祝酒词,多吉一撑大腿,站了起来,酒杯高高举起,他也要代表客人回敬一段。
多吉神情端庄,用汉语唱道:
尊贵的主人啊,请听来自远方的回响:
当我的脚步踏上这片被山神祝福的土地,
醇美的青稞酒温暖了我的心房。
这杯中的琥珀光,映着您比草原更辽阔的胸怀,
这碗边的银镶纹,刻着您比经文更真挚的情意。
对于您的深情厚谊,我们的感谢之情像尼洋河一样绵长。
扎西德勒!——
众人又是一声“扎西德勒”……
郑遐这位来自湘西的土家汉子不禁心驰神摇,藏族人民的酒席礼仪可比家乡那帮土匪有品位多了。——不过,郑遐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他看到巴丹、杰布,还有那五个妹子都跃跃欲试,莫非,他们每人都要唱上一段,然后干掉一碗么?
这样一来,随随便便就干掉一斤酒了。这个架势在之前走访的村子里可没经历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