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的沉寂，在华山玉女峰顶悄然流逝。
这半个时辰里，岳不群保持着与左冷禅双掌相抵的姿态，纹丝不动，周身紫气氤氲，源源不断地将精纯平和的紫霞真气渡入对方体内。他额角的汗珠早已被山风吹干，面色也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唯有眉宇间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显示着他仍在耗费心神维系着这细致的疗愈过程。
左冷禅体内那如同暴风雪过境般混乱肆虐的寒气，早已被驱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暖、醇和、充满生机的暖流，如同春日的溪水，缓缓流淌在他那千疮百孔、几近冻结坏死的经脉之中，滋养着受损的组织，抚平着反噬带来的剧痛，甚至隐隐遏制着生命本源过度燃烧带来的衰败趋势。
终于，左冷禅那紧闭的眼睑微微颤动了几下。
下一瞬，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起初，眼中尚有一丝迷茫与混沌，但几乎是立刻，九品高手的敏锐感知便让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体内的状况——那股源源不断、温和有力的暖流，正来自与他掌心相抵的岳不群！这股力量没有丝毫的攻击性与侵略性，只有纯粹的、毫不吝惜的滋养与修复！
他不是在趁人之危，而是在……救自己？！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般在左冷禅心头炸响！让他瞬间从初醒的恍惚中彻底清醒过来！
几乎就在左冷禅睁眼、心神震荡的同一刹那，与他心神隐隐相连的岳不群也立刻察觉到了他的苏醒。
岳不群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掌心中那原本温和渡入的紫霞真气，性质陡然一变！从滋养修复的暖流，瞬间转化为一股沛然莫御、充满冲击力的磅礴力量，如同蓄势已久的洪峰，猛地向前一冲！
“左师兄，小心了！”岳不群口中同时发出一声低喝，声音清晰地传入左冷禅耳中，也传到了周围密切关注的人群耳中。
左冷禅几乎是出于武者本能，体内残存的、刚刚被温养得恢复了一丝活力的寒冰真气下意识地勃发而出，迎向了那股突然变得“凶猛”的紫霞真气！
“轰！”
双掌之间，一股不算猛烈、却足够将两人身形震开的气劲轰然爆发！
岳不群身形一晃，向后轻盈地退了两步，便稳稳站定，紫袍微扬，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抹“凝重”与“钦佩”交织的神色。
而左冷禅则被这股对冲之力震得“噔噔噔”连退了五六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脸色依旧苍白，气息也略显急促紊乱。他握着镇岳剑的手再次紧了紧，看向岳不群的目光，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困惑、屈辱、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感激？
电光火石之间，左冷禅已然完全明白了岳不群的用意！
刚才那半个时辰，岳不群分明是在不惜耗费自身功力，为自己疗伤续命，防止自己因禁招反噬而彻底废掉甚至殒命。而此刻，他故意突然“发力”，与自己“对拼”一招，并同时出声提醒，制造出两人在“比拼内力”后“同时被震开”的假象！
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这个嵩山掌门的颜面！
若岳不群不这么做，而是任由自己昏迷倒地，或者在自己苏醒后直接宣布胜利，那么自己今日便是彻头彻尾、毫无争议的败者，将威信扫地，声名狼藉。但经岳不群这么一番“默契”的配合，在外人看来，尤其是那些看不清细节的普通弟子眼中，这最后一下“对拼”，更像是两人在僵持半个时辰后，内力比拼到了极限，最终力竭分开，颇有几分“势均力敌”、“两败俱伤”的味道。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真相如何，但至少，表面上的遮羞布有了。他左冷禅不至于输得那么难看，不至于当场下不来台。
想通了这一切，左冷禅心中五味杂陈。屈辱感依旧强烈，毕竟自己是实打实地败了，而且败得很惨，连压箱底的禁忌之招都被破去，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但岳不群这份“手下留情”乃至“以德报怨”的举动，又让他无法再像之前那样，纯粹以仇恨和敌视的目光去看待对方。
尤其是在他亲身感受过那禁招反噬的恐怖与绝望，体会过经脉枯竭、生命力飞速流逝的冰冷之后，岳不群那及时伸出的援手，那持续半个时辰、毫不吝啬的温养真气，就像黑暗中的一点烛火，让他无法彻底忽略。
更关键的是，岳不群这么做，不仅仅是给他个人留了面子，更是给整个嵩山派留了余地，给未来的合作留下了可能。若岳不群真的赶尽杀绝，今日嵩山派精锐尽丧于此，那围剿东方不败之事，嵩山派恐怕不仅出不了力，反而会成为隐患。
短短瞬间，左冷禅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现实、利益、以及一丝残存的理智，压倒了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玉石俱焚的疯狂。
他知道，自己今天已经一败涂地。再纠缠下去，只会自取其辱，甚至可能真的万劫不复。岳不群给了台阶，哪怕这台阶让他感到屈辱，他也必须顺着下。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与复杂的情绪，将镇岳剑缓缓归鞘，动作略显僵硬，却不再颤抖。
他抬起头，目光与岳不群平静的目光相对，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开口道：
“岳师弟……”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也仿佛在强迫自己接受现实。
“今日……左某领教了。”他没有直接说谁胜谁负，但这已然是一种变相的承认。
他目光扫过自己身后那些神情萎靡、或伤或惧的十三太保，又看向岳不群身后那气势如虹的华山众人，最后重新定格在岳不群身上，语气变得严肃而正式：
“第一场，单打独斗，我输你一招半式。”
“第二场，大嵩阳阵，被你……正面破去。”
“第三场，终极禁招，尚未施展完全，便被你打断……算起来，是我三场皆负。”
他这番话，既是说给岳不群和在场所有人听，也是在对自己说，强迫自己面对这残酷的事实。
“今日之战，你岳不群，确确实实是以一己之力，胜过了我与嵩山十三太保。”左冷禅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却也有一丝枭雄败北后难得的坦荡，“技不如人，左某无话可说。”
他话锋一转，终于提到了最初的赌约与核心目的：
“既如此，当初的约定，左某自当遵守。关于围剿东方不败之事……”
左冷禅挺直了腰杆，尽管内里空虚，却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掌门气度，对着岳不群，抱拳沉声道：
“我左冷禅，及我嵩山派，愿听从华山岳掌门调遣！但有所命，只要是为诛灭魔头、匡扶武林，嵩山上下，绝无二话！”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
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左冷禅这位素来桀骜不驯、野心勃勃的枭雄，当众说出“愿听从调遣”的话语，还是让所有人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这意味着，在未来的正道联盟中，至少在华山与嵩山之间，岳不群的领导地位，已然得到了最强硬对手的公开承认与服从！
岳不群心中也是微微一松。他赌对了。左冷禅虽然偏执疯狂，但终究不是完全失去理智的蠢人。在绝对的实力差距、生死一线的经历、以及他刻意给出的转圜余地面前，左冷禅最终选择了最符合现实利益的道路。
他也郑重地抱拳还礼，声音诚恳：“左师兄深明大义，以武林安危为重，岳某佩服。诛魔大业，正需五岳同心，群策群力。届时，还望左师兄与嵩山诸位同道，多多襄助！”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左冷禅台阶，又点明了合作的大义名分，将一场可能的仇怨消弭于无形，更将嵩山派纳入了自己的战略框架之中。场中紧张的气氛，随着左冷禅的表态和岳不群的回应，终于缓和下来。
然而，就在这气氛刚刚松动的刹那——
“啪、啪、啪……”
几声清晰而舒缓的掌声，突兀地自演武场外围、靠近山道的方向传来。
掌声并不响亮，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仿佛就在身边拍响一般。
众人悚然一惊！
包括岳不群、封清扬、百兽老人、俞大猷、沈钧，乃至刚刚收敛气息、心神未定的左冷禅在内，所有九品高手几乎是同时脸色微变，霍然转头，目光锐利如电，射向掌声来处！
他们刚才的注意力虽然大部分集中在场中，但以他们的修为和感知，竟无一人提前察觉到有人靠近！直到掌声响起，此人才被他们“发现”！这隐匿气息、接近潜行的功夫，简直骇人听闻！
什么人？竟有如此能耐？！
在众人警惕、惊疑的目光注视下，一道身影，不疾不徐地从山道旁的松柏林荫中缓步走出。随着他的现身，那不急不缓的掌声也恰好停歇。
来人边走边说道，声音温和清越，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豁达与淡淡的赞赏：
“好，好一个君子剑岳掌门。此番行事，有理、有节、有力、更有容人之量。既以雷霆手段慑服强敌，又以春风化雨保全其颜面，更将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得一强援。此等手段胸襟，当真令老道叹服。”
说话间，来人已然走到光线充足处，显露出了全貌。
只见他身形清瘦挺拔，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脚踏十方布鞋，手中持着一柄古朴的拂尘。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须发——已然尽数银白如雪，梳理得一丝不苟，长须垂胸，配上那清癯而红润的面容、温润平和的眼眸，以及周身自然流露出的那股与山林云雾融为一体的出尘气度，当真是一派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
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名中年道人，皆穿着整洁的玄色道袍，背负长剑，面容沉稳，目光湛然，气息沉凝，一看便是修为精深的得道之士，年纪约莫四十上下，与岳不群仿佛。
“冲虚道长？！”
“是武当冲虚道长！”
看清来人面容，岳不群、封清扬等华山核心人物，以及俞大猷、左冷禅等见识广博者，几乎是同时认出了来人的身份，脸上惊讶之色更浓，随即纷纷转为郑重与敬意。
来人正是当今武当派掌门，执正道牛耳、与少林方证大师并称为“释道双擎”的绝世高人——冲虚道长！
岳不群心中念头电转，瞬间明白了许多。武当派与少林寺，乃是当今武林公认的泰山北斗，地位超然。冲虚道长更是德高望重，修为深不可测，常年居于武当山清修，极少在江湖走动。如今他竟然亲自前来华山，而且来得如此“巧合”，恰好赶在自己与左冷禅分出胜负、达成协议之后现身……
这绝非偶然！看来自己派弟子送去少林、武当的书信，已然引起了这两大泰斗的重视！而且，冲虚道长亲至，这分量，可比仅仅派个长老或弟子代表要重得太多！这无疑是对围剿东方不败之事，以及对他岳不群本人的极大支持与认可！
更让岳不群暗自心惊的是，他如今已是九品中修为，灵觉敏锐无比，方才凝神探查之下，已然大致判断出冲虚道长的修为境界——同样处于九品中！而且其气息之圆融、之深沉、之与自然契合，隐隐还在自己之上！不愧是与少林方证齐名的人物！而他身后那两名中年道人，一个气息沉凝如山，赫然是八品上；另一个则灵动缥缈，乃是八品中。武当派底蕴之深厚，可见一斑！
“武当不愧是武当，”岳不群心中感慨，“闻弦歌而知雅意，行事果决，分量十足！”
心中虽念头纷转，岳不群动作却丝毫不慢。他连忙上前几步，拱手深揖，执礼甚恭：“不知冲虚道长仙驾光临，岳某有失远迎，还请道长恕罪！”语气中充满了真诚的敬意。
封清扬也含笑上前：“冲虚道兄，一别十余载，风采更胜往昔啊！”
宁中则、莫大先生等人也纷纷上前见礼。俞大猷与沈钧虽非江湖中人，但对这位名震天下的道门领袖亦是闻名已久，同样抱拳致意。就连刚刚吃了大亏、心中憋闷的左冷禅，面对这位无论声望、辈分、修为都远在自己之上的冲虚道长，也不得不压下情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为礼。
冲虚道长面带温和笑意，手持拂尘，稽首还礼，与众人一一寒暄，态度平和，毫无架子。即便是对左冷禅及其身后狼狈的嵩山众人，他也未曾流露出丝毫异样目光，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决从未发生，这份养气功夫，令人心折。
寒暄已毕，冲虚道长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演武场和神色各异的众人，微笑道：“此地非叙话之所。岳掌门，可否借贵派大殿一用？老道此番前来，正是为那黑木崖魔头之事。”
“道长所言极是，岳某疏忽了。”岳不群连忙侧身引路，“道长，诸位，请移步剑气冲霄堂。”
众人依言，在岳不群的引领下，离开了演武场，沿着山道，前往华山主峰的核心建筑——剑气冲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