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西宁曹家堡机场时,高原的风立刻给了林凡一个清醒的拥抱——干冽,纯净,带着远处雪山的寒意。他深深吸了口气,胸腔里那种在北京和洛杉矶习惯了雾霾与尾气的滞涩感,被这风一扫而空。
没有走贵宾通道,没有车队迎接。一家四口——林凡、父母、还有放暑假的妹妹林悦——拖着最简单的行李箱,混在旅客中走出机场。父亲提前租了辆国产SUV,打开导航:“第一站,塔尔寺。你妈信佛,得去拜拜。”
母亲轻轻打了父亲一下:“瞎说,我是去给儿子求个平安。”
林凡戴上帽子和墨镜,但在这里,认出他的人不多。偶尔有年轻人多看两眼,也只是疑惑地交头接耳,不敢确认。这让他松了口气。过去一个月,从腾冲康复中心到老家小城,再到北京处理公务,他始终活在某种“角色”里——球员、儿子、明星、核心。而现在,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原,他第一次感到那些标签正在褪去。
塔尔寺的红墙金顶在阳光下耀眼生辉。母亲认真地在每个殿前跪拜,往功德箱里塞钱。父亲背着手看那些磕长头的信徒,表情复杂。林悦拿着手机到处拍照,偶尔拉林凡合影。
在一个偏殿的转经筒前,林凡停下来。铜质的经筒被千万只手摩挲得光滑锃亮,转动时发出沉重而持续的嘎吱声。他学着藏族老人的样子,顺时针推动经筒,一圈,两圈,三圈……
“哥,你许愿了吗?”林悦凑过来小声问。
“没许。”林凡说,“就是觉得……这样推着,心里能静下来。”
确实静下来了。那些噪音——媒体的预测、教练的战术、合同的条款、亚锦赛的压力——在这个瞬间,被转经筒单调而宏大的声响吞没了。他只是一个推着经筒的旅人,仅此而已。
离开塔尔寺,车子驶向青海湖。沿途的风景从城镇变为草原,从草原变为戈壁,最后,那片巨大的、蓝得不可思议的水面出现在地平线上。
父亲把车停在湖边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这里不是景区,没有游客大巴,只有几家牧民的黑帐篷散落在远处,牛羊像珍珠一样撒在草坡上。
“今晚在这儿露营。”父亲宣布,“我带了帐篷和炉子。”
林凡和父亲一起搭帐篷。风很大,需要用力把地钉砸进坚硬的土地。母亲和林悦在湖边铺开野餐垫,开始准备简单的晚餐——真空包装的熟食,加热就能吃。
帐篷搭好时,夕阳正沉向湖面。整个青海湖被染成金红色,水波粼粼,像熔化的铜汁在流淌。远处有候鸟飞过,翅膀掠过水面,留下一串涟漪。
“爸,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林凡问。
父亲点了支烟——在高原他破例允许自己抽一支——望着湖面:“你打总决赛那几天,我睡不着,就上网看青海湖的照片。看着看着就想,等我儿子打完比赛,我得带他来这儿看看。”他吐出一口烟,“有些地方,你看一眼就知道,它能让你想明白很多事。”
晚餐很简单,但一家人围坐在湖边,就着夕阳吃,味道比任何米其林餐厅都好。母亲不停给林凡夹菜:“多吃点,这儿冷,需要热量。”父亲开了罐啤酒,递给林凡:“就一罐,暖暖身子。”
高原的夜晚来得很快。太阳一落山,气温骤降。四人裹着羽绒服,坐在折叠椅上看星星。没有光污染,银河清晰得像一条发光的牛奶路,横贯整个夜空。星多得数不过来,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摘到。
“我小时候,”父亲忽然开口,“在老家院子里看星星,就觉得天上有另外一个世界。现在你打NbA,对我来说,那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他顿了顿,“有时候看电视,看你飞起来扣篮,看你被那么多人围着欢呼,我就想——那真是我儿子吗?”
林凡没说话。他听出了父亲语气里那种复杂的情绪:骄傲,但也有距离感。
“睡吧,”母亲站起身,“明天不是要钓鱼吗?”
帐篷里很暖和。林凡和父亲睡一个大帐篷,母亲和林悦睡另一个。躺下后,能听见风声,听见远处湖水的细浪声,听见牦牛偶尔的低哞。
“爸,”黑暗里,林凡开口,“你后悔让我打篮球吗?”
父亲沉默了很久。“后悔过。”他诚实地说,“你十六岁那年,省队来选人,教练说你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但得去体校,得放弃正常学业。我跟你妈吵了三天。她说,孩子该有个安稳的未来。我说,孩子该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利。”
风拍打着帐篷外壁。
“后来你去了美国,语言不通,文化不同,受伤了也不敢跟我们说。”父亲的声音很轻,“那些年,我跟你妈天天看NbA新闻,看到你的名字就紧张。赢了,怕你骄傲;输了,怕你消沉;受伤了,怕你硬扛。”他翻了个身,“当父母就是这样,永远在怕。”
林凡想起很多事。想起第一年在美国,住在廉租公寓里,冬天暖气坏了,他裹着毯子看比赛录像,手冻得通红。想起第一次打夏季联赛,被黑人后卫撞飞,肋骨骨裂,却笑着对镜头说“我没事”。想起拿到第一份合同后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在那边哭,父亲只说了一句“别乱花钱”。
那些他独自扛过来的时刻,原来在千里之外,有人比他更煎熬地在扛。
“睡吧。”父亲最后说,“明天钓鱼。”
第二天清晨,湖面结了一层薄冰。父亲砸开冰面,支起两支简易鱼竿。高原钓鱼不需要太多技巧——挂上饵,抛出去,然后等。
等的时候,时间变得很慢。
林凡看着浮标在水面微微颤动,思绪飘得很远。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摸篮球的样子。小学体育课,一个破旧的皮球,他运了两下就脱手了,同学们哄笑。但他捡起球,又运,又掉,再捡……那天下午,他一个人在操场上运球到天黑,手掌磨破了皮。
“你小时候,”父亲忽然开口,眼睛盯着浮标,“就爱打篮球。放学不回家,在水泥地上打到看不见篮筐。回家一身灰,你妈一边骂一边给你洗衣服。”
浮标沉了一下,又浮起来。不是鱼。
“那时候我想,这孩子能打出什么名堂?顶多进个校队,打打市比赛。”父亲摇摇头,“没想到,你能打这么远。打到美国,打到全世界都认识你。”
这话说得很平淡,但林凡听出了里面沉甸甸的分量。父亲不是在夸他,是在陈述一个超出理解范围的事实——就像青海湖的水,你知道它很大,但站在湖边,才能真正感受到那种无边无际的“大”。
“爸,”林凡问,“你觉得我还能打多远?”
父亲没有立刻回答。他提起鱼竿,换了个饵,重新抛出去。动作很慢,像在思考。
“我年轻的时候在工厂当钳工,”父亲说,“技术最好的时候,闭着眼睛都能把零件车到一丝不差。后来工厂改制,设备更新,我的那套手艺没用了。”他看向林凡,“所以‘远’这个字,不好说。篮球也在变,你也在变。重要的是……”
浮标猛地沉下去。父亲手腕一抖,鱼竿弯成弓形。
“重要的是,”他一边收线一边说,“你在每个阶段,都做到了那个阶段最好的自己。这就够了。”
鱼拉上来,是条不大的青海裸鲤。父亲小心地取下钩子,把鱼放回水里。“高原的鱼长得慢,不吃它了。”他重新挂饵,“就像你,别急着想十年后的事。先把眼前这个赛季打好,先把亚锦赛打好。一步一步来。”
林凡看着湖面。阳光彻底升起来了,冰化了,整个青海湖蓝得像一块巨大的宝石。风吹过,带来远处牧民的歌声,藏语,听不懂词,但调子苍凉又辽阔。
他忽然明白了父亲带他来这里的用意。不是来看风景,是来“校准”——在过于喧嚣的成功和过于沉重的责任之间,找回最原始的节奏。就像钓鱼,急不得,你得等,得感受水流和风的变化,得在恰当的时机收线。
“爸,”林凡说,“下赛季,我可能要改变打法了。”
“哦?”
“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场都拼尽全力。得学会分配体力,得让队友多承担,得……打得更聪明。”
父亲点点头:“该这样。你又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
“但我怕……”林凡犹豫了一下,“怕球迷说我软,怕媒体说我没了斗志。”
浮标又动了。这次是林凡的鱼竿。他提起,空的,饵被吃光了。
父亲笑了:“鱼都知道,有的饵看着好吃,其实吃不着。你管别人说什么?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做就行了。”他收起鱼竿,“走吧,该回去了。你妈该担心了。”
回营地的路上,父子俩沉默地走着。草坡上的野花开了,紫的,黄的,一小丛一小丛,在风里摇曳。远处有牧民骑马经过,朝他们挥了挥手。
“爸,”林凡忽然说,“谢谢你。”
父亲拍拍他的背,没说话。
那天晚上,他们在湖边生了堆小小的篝火。母亲煮了酥油茶,林悦烤着带来的糌粑。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温暖而跳跃。
林凡拿出手机——进青海后第一次开机。未读信息爆炸般地涌进来:库普切克确认了孙悦的签约,扬纳基斯发来了亚锦赛的初步集训名单,杰西卡问他什么时候回美国,安踏丁世忠发来了训练中心的选址方案……
他一条条看完,然后,做了一件事。
打开邮箱,给库普切克、扬纳基斯、徐主任和自己的中美医疗团队,群发了一封邮件:
“关于亚锦赛,我的最终决定是:参加,但仅出战四分之一决赛后的关键场次。小组赛阶段,我将随队训练并提供指导,但不上场。此安排已获我的医疗团队认可,他们将全程保障。
关于下赛季,我请求湖人教练组考虑调整我的战术角色:减少持球强攻比例,增加无球跑动和策应;常规赛阶段控制出场时间在32分钟以内;背靠背比赛选择性轮休。
以上是基于延长职业生涯周期的理性规划,而非状态下滑。我将以其他方式保持对比赛的影响力。”
点击发送。
篝火噼啪作响。母亲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趁热喝。”
林凡接过,小心地抿了一口。咸的,香的,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暖遍全身。
“发了?”父亲问。
“发了。”
“那就好。”父亲往火里添了根柴,“该做的决定,做了就别后悔。”
夜深了,篝火渐熄。林凡最后一个走进帐篷。躺下前,他拉开帐门看了一眼外面。
青海湖在月光下是一片沉静的墨蓝,对岸的雪山泛着冷冽的银光。银河依旧璀璨,有一颗流星划过,很快消失。
他想起父亲白天说的话:“重要的是,你在每个阶段,都做到了那个阶段最好的自己。”
十六岁在水泥地上运球到天黑的那个少年,做到了那个阶段最好的自己。
二十岁在NbA横空出世的那个新秀,做到了那个阶段最好的自己。
现在,二十五岁,三连冠加身,站在职业生涯第一个十字路口的他,也要做出这个阶段最好的选择。
帐门拉上,黑暗笼罩。
但林凡心里,一片澄明。
他知道,当再次踏进球场时,他将不再是一个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火炬,而是一座知道如何持续发光的灯塔。
而这一切的觉醒,始于这片海拔三千二百米的高原,始于这个宁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