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幽谷寂静。奇特的墨家机关将此地与外界隔绝,山谷中奇花异草,小桥流水,宛如世外桃源,与外界的风雨飘摇判若两个世界。
然而,静室之中,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玉榻上,李莲花静静躺着,面容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仿佛一盏即将熄灭的青灯。唯有眉间那点若有若无的青莲印记,偶尔闪过一丝微光,证明他尚存一线生机。
玉榻旁,玄苦大师与梵天大师盘膝对坐,一人手捻佛珠,口诵《药师本愿经》,柔和的金色佛光如暖阳般笼罩着李莲花全身,一寸寸梳理着他混乱的经脉,驱散着星盘灵性中残存的阴寒邪气。另一人则手掐道诀,周身道韵流转,与那青莲印记遥相呼应,试图唤醒他沉睡的本源意识。
两位当世绝顶高人,合力救治一人,此等待遇,天下罕有。然李莲花所受之创,已非寻常内伤,而是涉及神魂本源与天地伟力的反噬,非药石可医,非外力可强。
方多病跪坐在榻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莲花,眼眶深陷,布满血丝。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只胡乱吃了些东西。阿箬在一旁轻轻拉着他的手,小脸上满是担忧,却也懂事地没有打扰。
“玄苦师伯,梵天大师,莲花他……可有好转?”方多病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玄苦大师缓缓收功,睁开眼,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与凝重:“经脉之损,已有佛力道韵温养,假以时日,或可修复。但识海之中,星盘灵性与墟之气息残留,与他自身神魂意志纠缠不清,形成混沌,此乃心障,外力难入。若他不能自醒,冲破迷障,恐将……永沦沉眠。”
永沦沉眠!方多病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阿箬连忙扶住他。
梵天大师也道:“阿弥陀佛。李施主强行引灵性入体,如同凡夫背负神只之念,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幸而他心志坚韧,青莲根基牢固,方得一丝生机。然如何唤醒,确需契机。”
“契机……什么契机?”方多病急切问道。
“至亲挚爱,精诚所至,或可引路。”玄苦缓缓道,“他心中执念为何,牵挂为何,以此叩问其心,或可寻得一线光明。”
执念?牵挂?方多病猛地看向静室一角那具冰棺。乔婉娩安静地躺在那里,容颜如生,仿佛只是沉睡。莲花心中最深的痛与念,便是婉娩姐的离去……
“我明白了!”方多病霍然起身,眼神决绝,“我来!我与莲花相识于微末,同生共死,是兄弟!我以我的血,我的命,来唤他!”
“不可鲁莽!”玄苦抬手制止,“精血为引,魂念为桥,并非易事。你虽有赤诚之心,但需知,此举凶险万分。若他识海混乱,邪念反噬,你非但救不了他,自身魂魄亦可能受损,重则魂飞魄散!”
“我不怕!”方多病斩钉截铁,“若莲花醒不来,我独活于世又有何意?师伯,大师,求你们教我!”
梵天大师看着方多病眼中的坚定,微微动容,沉吟片刻,道:“阿弥陀佛,方施主一片赤诚,感天动地。也罢,贫僧传你‘心灯引魂咒’,以你精血为灯油,魂念为灯芯,燃心灯一盏,照亮他归途。但切记,心灯燃起,需你魂魄离体,入他识海,其中凶险,非比寻常,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我愿一试!”方多病毫不犹豫。
“多病哥哥……”阿箬泪眼婆娑,紧紧抓着他的手。
方多病蹲下身,揉了揉阿箬的头发,挤出一个笑容:“阿箬乖,在这里等着,多病哥哥去把莲花哥哥叫醒。相信我。”
阿箬用力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玄苦与梵天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与一丝敬意。梵天合十道:“善哉。方施主既心意已决,贫僧这便传你法门。你需静心凝神,摒除杂念,将全部心神寄托于对李施主的呼唤之中。”
梵天大师以指为笔,凌空画符,将一段玄奥的咒文与行功路线印入方多病眉心。玄苦大师则取出一枚温玉,让方多病含在口中,护住心脉。
方多病盘膝坐于李莲花榻前,闭上双眼,依照法门运转心法,咬破指尖,逼出三滴心头精血,滴在李莲花眉心。精血瞬间渗入,化作三点微弱的红光。
“心灯一盏,照汝前路;魂兮归来,莫失莫忘……”方多病心中默念梵天所授咒文,将所有心神凝聚,回忆着与李莲花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莲花楼的初遇,灵山派的并肩,海上的生死与共,昆仑墟的舍命相救,还有……乔婉娩临终前的托付与期盼……
一股无形的意念,混合着方多病的精血魂力,化作一缕微弱却坚韧的魂火,缓缓飘向李莲花眉心,试图进入那混沌一片的识海。
……
李莲花的识海深处。
这里已非往日的清明洞天,而是一片无尽混沌的虚空。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流星般划过,乔婉娩消散的身影、星核的浩瀚、幽冥府主的狞笑、地底的黑暗、观星台上的血战……支离破碎,混乱不堪。更有无数嘈杂的嘶吼、低语、充满诱惑与绝望的念头在翻腾,那是星盘灵性残留的混乱意志与墟之气息的侵蚀。
方多病的那一缕魂火,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孤舟,艰难地在这片混沌中穿行。他“看”到了那些混乱的记忆和嘶吼,感同身受,神魂剧痛,几乎要溃散。
“莲花!李莲花!你醒醒!”他以魂念嘶喊,声音在混沌中微弱如蚊蚋。
“没用的……沉沦吧……与我合一……可得永生……”一个充满诱惑的宏大声音响起,那是星盘灵性的残留意志。
“报仇……杀光他们……毁灭一切……”另一个充满怨毒与毁灭的念头缠绕上来,是墟之气息的污染。
“莲花!想想婉娩姐!想想我们!想想阿箬!你答应过要活下去的!”方多病不顾一切地呼喊,魂火明灭不定。
混沌中,李莲花破碎的自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尽的混乱与撕扯中沉浮。他感到无比的疲惫,只想就此沉睡,不再醒来。那些诱惑与低语,如同温暖的巢穴,邀请他投入永恒的安眠。
但,总有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执念,如同海底的礁石,死死地锚定着他,不让其彻底沉沦。那是乔婉娩最后温柔而决绝的笑容,是方多病嬉笑怒骂的陪伴,是阿箬依赖信任的眼神,是师父岑婆的谆谆教诲,是四顾门旧部的期盼,是天下苍生的重量……
“活下去……了结恩怨……守护……”
“莲花!回来!”方多病的呼喊越来越清晰,那缕魂火燃烧着自己,散发出温暖而坚定的光芒,刺破了一小片混沌,照见了李莲花那丝微弱的自我意识。
“多病……”混沌中,李莲花的意识微微波动了一下。
“是我!莲花!快醒醒!大家都在等你!婉娩姐也在等你!”方多病喜极而泣,魂火更加炽烈地燃烧,不顾一切地冲向他。
“多病……危险……离开……”李莲花的意识传来断断续续的抗拒,他不想拖累兄弟。
“闭嘴!我们说好同生共死的!你不醒来,我绝不独活!”方多病的魂念带着哭腔,却无比决绝,“李相夷!你给我振作起来!你还是不是那个天下第一的李相夷了?!”
“李相夷……”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李莲花混沌的意识中炸响!无数被遗忘的、属于李相夷的骄傲、责任、痛苦与坚守的碎片,开始重新凝聚!
“我是……李相夷……也是……李莲花……”混乱的思绪开始梳理,破碎的自我开始重组。那青莲印记骤然光芒大放,抵御着外来的侵蚀!
“对!你是李莲花!也是李相夷!是我们的兄弟,是我们的希望!醒来啊!”方多病的魂火越来越黯淡,他已燃烧了太多本源,但光芒却愈发坚定,如同一盏指引归途的明灯,牢牢牵引着李莲花那缕复苏的意识。
终于,在方多病魂火即将熄灭的刹那,李莲花那涣散的意识猛地凝聚!
“多病……”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呼唤,在李莲花识海中响起。
外界,静室。
“噗!”方多病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但嘴角却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头一歪,昏死过去。
几乎同时,玉榻上,李莲花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紧接着,他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眸中,初时一片茫然混沌,随即,青金色的星辉与莲花的清影交织闪过,最终归于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与……无尽的疲惫。
他醒了。
“莲花!”一直紧盯着他的阿箬第一个发现,惊喜地叫出声来。
玄苦与梵天同时收功,长长舒了口气,相视一眼,眼中皆有欣慰。方多病以命相搏,终是换得一线生机。
李莲花缓缓转动眼珠,看到了榻边昏倒的方多病,看到了泪流满面的阿箬,看到了神色疲惫却带着笑意的玄苦与梵天。记忆如潮水般涌回,观星台上的血战、星盘的剥离、最后的昏迷……以及,识海中那盏为他燃尽、指引归途的心灯。
他嘴唇翕动,发出沙哑至极的声音:“多病……他……”
“心力耗尽,魂魄有损,但性命无碍,需静养数月。”玄苦沉声道,“你已昏迷七日。是他,以心灯引魂,唤你归来。”
七日……心灯引魂……
李莲花看着方多病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眼眶瞬间湿润。这个傻小子……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浑身剧痛,仿佛散了架一般,丹田空空如也,经脉处处刺痛。
“莫动,你伤势极重,需好生将养。”梵天大师按住他,喂他服下一颗碧绿丹药,药力化开,滋润着干涸的经脉。
李莲花顺从地躺下,闭上眼,感受着体内糟糕的状况和脑海中依旧隐隐作痛的混沌,心中却一片清明。他活下来了,多病付出了代价,但他们都还活着。这就够了。
仇未报,恩未还,路还长。
“大师,师伯,外面……情况如何?”他低声问道。
玄苦与梵天对视一眼,缓缓将这几日外界剧变道来:冯坤下狱,其党羽被清洗,朝堂震动;靖北侯府趁机发力,联合清流,弹劾冯坤十大罪状,证据确凿;皇帝病重,太子监国,下旨彻查;幽冥府在京城势力遭受重创,但根基犹在,且其主震怒,恐有报复;江湖上暗流涌动,关于星盘、李相夷的传言沸沸扬扬……
“你如今已成风暴之眼。”梵天大师叹道,“暂留此处,安心养伤。待风头稍过,再图后计。”
李莲花默默听着,眼中波澜不惊。这一切,早有所料。他摸了摸怀中,那枚吸收了星盘灵性的南胤令牌静静躺着,微微发烫。
“幽冥府主……不会善罢甘休。星盘……是个祸端。”他低语。
“不错。”玄苦点头,“星盘之力,非凡人可掌。你体内残留灵性,需尽快化解,否则后患无穷。待你伤势稍稳,我与梵天道友再助你炼化。”
“有劳师伯、大师。”李莲花诚挚道谢。他目光转向冰棺中的乔婉娩,又看向昏迷的方多病,最后落在紧张的阿箬身上,轻声道:“婉娩,多病,阿箬……还有,所有等我的人……我不会再倒下了。”
他缓缓握紧拳头,尽管虚弱,眼中却重新燃起了那历经磨难却永不熄灭的火焰。
风暴暂歇,潜龙在渊。但所有人都知道,当李莲花再次站起来时,必将掀起更大的波澜。而此刻,他需要时间,来愈合伤痕,积蓄力量。
云深不知处,重归寂静。但这份寂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与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