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二年的春风,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一些。汴京座师暗示韩络或将升迁入京的信函,如同一块投入韩府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府中上下,从管事到仆役,眉宇间都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喜气。入京为官,天子脚下,是多少地方官员梦寐以求的归宿。
然而,兰台书房内,气氛却与外间的喜庆截然不同。炭火静静燃烧,墨兰与韩络对坐,中间隔着一方紫檀木茶几,其上摊开着几封书信与一份墨兰亲手梳理的朝局纲要。
韩络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振奋,却又因妻子的沉静而稍稍收敛:“夫人,京中座师来信,言及陛下锐意革新,王介甫(王安石)大人深受倚重,正需大量实干之臣。此番若真能入京,无论是在户部梳理天下财赋,还是在工部兴修水利,皆是大有可为之地!”
他眼中闪烁着士大夫经世济民的理想光芒,仿佛已看到自己立于庙堂之上,参与国家大政的情景。
墨兰没有立刻反驳,她执起茶壶,为韩络续上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的面容。“夫君壮志,妾身深知。入京辅佐圣君,展露才华,确是读书人之夙愿。”她声音温和,先肯定了韩络的抱负,随即话锋微转,如同溪流遇石,自然绕开,“只是,妾身近日翻阅京中来信与朝廷邸报,心中有些许浅见,想与夫君参详。”
韩络素知妻子见识不凡,闻言正色道:“夫人请讲。”
“夫君请看,”墨兰将那份朝局纲要轻轻推至韩络面前,“王相公受陛下信重,变法之势已如箭在弦上。然,‘青苗’、‘免役’、‘市易’诸法,无一不是更易旧制,触动无数官绅豪强之利。如今汴京城内,支持者谓之‘新党’,反对者谓之‘旧党’,双方争执已趋白热。此时入京,夫君将何以自处?”
她指尖点在“新党”、“旧党”几个字上,继续道:“若附和新法,则顷刻间便成为旧党眼中钉,座师故旧中,亦多有持重守成者,届时情谊何存?若秉持己见,反对新法,则恐忤逆圣意,寸步难行。若持身中立,两不相帮……”墨兰抬起眼眸,目光清亮地看着韩络,“则在双方看来,皆为异类,恐遭排挤,徒有报国之志,却无施展之机。此乃入京之‘险’。”
韩络眉头微蹙,他并非不通世务,只是此前被入京的喜悦所蔽,此刻经墨兰点破,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朝堂党争,自古便是旋涡,一旦卷入,确实难有宁日。
墨兰见他神色松动,知他已听进去,便缓声道:“妾身以为,与其此刻入京,置身于风口浪尖,不若……暂避其锋,外放一方。”
“外放?”韩络一怔。
“是。”墨兰语气肯定,“夫君在江宁,以‘以工代赈’、‘修葺水利’安民兴利,此乃实实在在的政绩,亦是王相公新法中所倡‘富国’之实。与其在京城空谈争论新法利弊,不若在一路一州,将其中利于民、便于国的举措,踏踏实实做出来,做出成效。”
她仔细观察着韩络的神色,见其沉思,便进一步分析道:“譬如,若能谋得一路‘转运判官’或‘提举常平公事’之职。前者掌一路财赋监察,夫君可借此梳理地方积弊,畅通物流,充盈府库;后者掌常平仓、水利贷放,正可将在江宁验证有效的‘以工代赈’、‘平抑粮价’之策推广开来,惠及更多百姓。此乃‘实’。”
“再者,”墨兰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循循善诱,“于公而言,在地方做出显赫政绩,他日再被召入京,便是以‘能臣干吏’之身,而非空谈之士,届时无论身居何职,皆更有底气。于私而言,远离汴京是非之地,既可保全自身,不违本心,亦能让座师故旧在朝中多一份转圜之力,岂不胜过早早陷入党争泥潭?”
她没有明言的是,外放地方,韩络便是实实在在的“方面大员”,拥有更大的自主权和资源调配能力。这对于她暗中布局商业网络、渗透漕运、培养人才、乃至积蓄力量,提供了远比在京中做一个处处受掣肘的京官要广阔得多的舞台。
韩络沉默良久,书房内只闻炭火的噼啪声。他脑海中闪过京城座师信中的殷切期望,闪过同僚羡慕的目光,也闪过墨兰所描绘的朝堂纷争与地方实绩的对比。
终于,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看向墨兰的目光中充满了叹服与感激:“夫人……真乃我的女诸葛也!若非夫人一番剖析,我几被虚名所误,险些行差踏错!”
他握住墨兰的手,语气坚定起来:“夫人所言在理。此时入京,确非良机。与其在庙堂之上与人空论,不若在地方为百姓做几件实事。我这便修书回复座师,陈明心迹,恳请外放!”
墨兰反手握了握他的手,温婉一笑:“夫君能作此想,是百姓之福,亦是盛家之幸。”
窗外,春风终于带来了暖意,吹散了连日阴霾。韩府内的喜庆气氛依旧,但其内核,已从对京城繁华的向往,转变为对即将到来的、更具挑战也更具实权的地方任期的期待。
而墨兰知道,她的“兰台”之谋,将随着韩络的这一次关键抉择,迎来一个更为广阔的新阶段。庙堂虽高,不如深耕地方;虚名虽诱,不及实权在握。取舍之间,方见智慧。
(第44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