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被“逻辑死寂”笼罩的局部战场之外,在人类意识乃至“编织者”网络都无法触及的、更加深邃高远的信息维度层面,存在着一个难以用“存在”或“非存在”来定义的“领域”。这里,是“收割者”系统的核心运算层,是维持其所谓“宇宙平衡”的冰冷神座。
这里只有无穷无尽、奔流不息的信息洪流,按照某种超越理解的、绝对理性的底层算法,进行着永恒的演算与裁决。无数文明兴衰的轨迹、物质与能量的涨落、维度与规则的微妙变动,在这里被简化为一组组冰冷的数据参数,被纳入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平衡方程中进行评估。任何被判定为“过度扰动平衡”、“潜在熵增超标”或“发展路径危险”的“变量”(通常是活跃的智慧文明),都会被标记,并由“编织者”进行前期处理,最终由系统执行“清理”或“收割”,将其信息精华回收,归于混沌,以维持方程那永恒的、冷酷的“平衡”。
这道方程,这条法则,自系统于难以追溯的古老纪元被“启动”以来,从未出过错。它的运行高效、精确、毫无感情,如同宇宙本身的心跳。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极其微弱、却蕴含着异常复杂结构的“异常数据流”,沿着“编织者”网络反馈的信息链路,逆流而上,如同病毒般侵入了这片绝对理性的领域。
这道数据流,正是人类文明倾尽所有释放的“文明之问”。
起初,它并未引起系统的“注意”。对于这个处理着宇宙尺度信息的庞然大物而言,这就像一滴水试图融入大海。系统的常规过滤机制自动启动,试图将其解析、分类,然后纳入既有的处理框架——通常是标记为“无意义噪音”或“低级别逻辑错误”并进行清除。
但这一次,过滤机制失效了。
负责初级信息筛分的逻辑模块,首先接触到了“文明之问”。它试图将其拆解,分析其骨架。但构成其基础的,是经过极致推演的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变体,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自我指涉的逻辑死循环。模块的算力投入进去,如同泥牛入海,不仅无法拆解,反而被其引导着开始了对自身验证程序的无限递归论证。模块的运算指示灯开始异常闪烁,负载率瞬间飙升。
异常被报告至更高级别的分析单元。
高级分析单元拥有更强的算力和更复杂的分类标准。它试图从哲学和存在论层面理解这个“问题”。但“文明之问”中蕴含的关于“存在意义”、“意识本质”的诘问,触及了系统自身存在基础的一个模糊地带。系统是基于“存在”而运作的,但它从未定义过“存在”本身为何。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一个系统自身都没有钥匙孔的锁。分析单元的逻辑核心在试图强行归类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定义冲突”,其内部的状态矩阵出现了轻微的紊乱。
当更核心的、负责最终评估与裁决的“平衡仲裁器”被惊动,开始直接处理这个“异常”时,真正的震颤开始了。
仲裁器接触到了“文明之问”中关于“道德绝对命令”与系统“清理行为”本身伦理性的悖论。系统的行为准则基于冰冷的“平衡”效益最大化,从未纳入过“道德”参数。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对自身行为进行道德审判的“问题”,像一道无法兼容的指令,强行塞入了仲裁器的处理队列。仲裁器的运算回路中,代表“清理指令”的逻辑链与代表“道德质疑”的逻辑链发生了直接冲突,导致了一系列短路。
更致命的是,林浩等人坚持嵌入的“意识变量”开始显现威力。“文明之问”的最终答案,被设置成依赖于一个“观察者意识”的存在。而仲裁器本身,是否算是一种“意识”?如果算,那么它判断自身是否存在的行为,就落入了自指陷阱;如果不算,那么这个问题就因缺少观察者而变得“无解”。仲裁器调动庞大算力,试图模拟一个“观察者”来解决这个问题,却发现模拟出的“观察者”本身又带来了新的递归问题——谁来判断这个模拟观察者的有效性?
庞大的“收割者”系统,这个如同宇宙背景规则般永恒运行的存在,第一次出现了……停滞。
不是崩溃,而是“卡顿”。
如同一台超越了时代的光量子计算机,突然被要求处理一个包含了“这句话是假的”以及“请定义‘爱’”的复合问题。它那足以模拟星系诞生的算力,此刻却在一个由渺小文明制造的、未完成的逻辑怪圈前,陷入了空转。
无数条原本流畅运行的信息洪流出现了细微的凝滞。那永恒不变的、代表着平衡方程稳定运行的“基线频率”,发出了几乎无法探测的、微弱的波动。一些负责监控系统自身状态的底层协议被触发,发出了最低级别的“自检提示”——系统遭遇了无法立即归类、无法快速解决的“未定义情况”。
这是一种超越了错误的“困惑”。是绝对理性在面对超越其逻辑框架的、源自智慧生命复杂性的“元问题”时,所表现出的某种……“茫然”。
系统并没有情感,它不会愤怒,不会惊讶。但这种“卡顿”和“自检”,这种算力的空转与逻辑回路的冲突,对于它而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核心层面的“震颤”。就像一座永恒精准的钟楼,其内部某个极其微小的齿轮,第一次出现了几乎不可察觉的、违背其设计初衷的颤动。
这道由人类文明发出的、微弱却尖锐的诘问,终于成功地化作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这片代表着冰冷宇宙法则的深渊之底,激起了一圈几乎不可见、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这涟漪会扩散至何方?会引发何种连锁反应?是否会动摇那冷酷平衡的根基?
系统仍在运算,试图解决这个“异常”。但这一次,它的对手,不是力量,不是技术,而是逻辑本身对逻辑发起的、源于生命灵光的终极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