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离临淄的第三日,稷下学宫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韩非入城时,并未引起太大轰动。他乘坐的是一辆朴素的马车,随从不过三五人,与那些前呼后拥的各国使节相比,显得格外低调。但他那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以及手中始终紧握的一卷竹简,让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心生敬畏。
这位韩国公子,法家集大成者,以《孤愤》《五蠹》等篇章名动天下。其文风峻峭,思想犀利,直指人性之私、治国之要。此番游说列国,本意是推行“法、术、势”相结合的治国之道,挽救积弱的韩国。途经临淄,听闻稷下学宫有位“白先生”正与百家论道,便改了行程,前来一会。
“公子,那白辰连论三日,震动临淄。其‘境造人说’颇受士子追捧,连荀子都对其赞赏有加。”随行的门客低声禀报。
韩非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马车驶入稷下学宫时,他透过车窗,看到了明伦堂前广场上聚集的人群——足有数百之众,却秩序井然,无人喧哗。所有人都在等待今日的论道。
“倒有几分法度。”韩非心中暗评。
他下车,整了整衣冠。一身深色长袍,腰悬佩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与白辰的素净青衫、孟子的布衣葛巾、庄子的随意洒脱都不同,韩非从头到脚都透着一种冷峻的严谨。
学宫博士淳于越早已候在门前,见韩非到来,忙上前迎接:“韩公子大驾光临,学宫蓬荜生辉。祭酒已在堂内相候。”
韩非只是淡淡点头,随淳于越步入明伦堂。
堂内,白辰已端坐主宾席。今日他依旧青衫素净,但腰间多了一枚玉佩——那是荀子前日赠的学宫客卿信物。荀子居主位,左右分别是孟轲、邹衍、腹?等各家代表人物。
见韩非入内,众人纷纷起身。即便立场不同,但韩非的才学与身份,值得这份礼遇。
“韩公子。”荀子率先开口,“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韩非执礼:“祭酒客气。韩非途经临淄,听闻百家论道,特来聆听学习。”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白辰身上。四目相对,两人都在打量对方。
白辰看到的是一个内心炽热却用冰冷包裹自己的求道者——韩非眼中那种对“秩序”与“强盛”近乎偏执的追求,与他记忆中的法家先驱商鞅、李悝一脉相承,却更为系统、更为深刻。
韩非看到的则是一个……看不透的人。白辰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像深潭,既无儒家的热忱,也无法家的冷厉,也无道家的超然。那是一种包容一切的平静,仿佛世间万理,都在他心中有了位置,却又不执着于任何一理。
“这位便是白先生?”韩非开口,声音平稳无波。
“正是。”白辰起身还礼,“久闻韩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幸甚。”
寒暄过后,众人落座。今日论道,因韩非的到来,主题自然转向了法治。
荀子作为主持,率先发问:“韩公子以‘法、术、势’治国闻名天下。敢问公子,三者何为根本?”
这是法家内部也有争议的问题。商鞅重法,申不害重术,慎到重势。韩非集三家之长,自有他的见解。
韩非正襟危坐,声音清晰:“法者,编着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势者,胜众之资也。三者不可或缺,但若论根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内众人:“法为体,术为用,势为凭。无法则国无序,无术则法不行,无势则令不通。”
这番话逻辑严密,听得不少法家士子连连点头。
“那敢问公子,”孟轲忽然开口,“若行此严法酷术,以势压人,百姓何以为生?仁义何存?”
这是儒法之争的核心——重德治还是重法治?
韩非看向孟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孟子言仁义,韩非请问:若无严法,豪强欺民,谁来主持仁义?若无酷术,官吏贪腐,谁来践行仁义?若无威势,邻国侵伐,谁来保卫仁义?”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如刀:“空谈仁义而不能止争,是谓伪善;严法酷术而能安民强国,方为真仁。”
孟轲眉头紧皱,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战国乱世,韩非所言确是现实——很多满口仁义的君主,对国内百姓的苦难视而不见;而一些力行法治的国家,反而能保境安民。
堂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这时,白辰缓缓开口:“韩公子所言,确有道理。”
众人一怔,看向白辰——这位连孟子都敢“修正”的先生,竟认同韩非?
韩非也看向白辰,等待下文。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白辰继续道,“法、术、势,确实是强国止争的有效手段。但白某想问公子一句——法的终极目的,是什么?”
韩非毫不犹豫:“定分止争,富国强兵。”
“再往后呢?”白辰追问,“富国强兵之后呢?”
韩非愣了一下。他一生所思所想,都是如何让韩国强大起来,抵御强秦,乃至争霸天下。“之后”的事,他确实很少考虑。
白辰不待他回答,自问自答:“富国强兵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什么?是让百姓安居乐业,是让文明传承发展,是让这世间少些苦难,多些安宁。”
他站起身,走到堂前:“法也好,术也罢,势亦然,都是‘器’。器无善恶,关键在于用器之人,用器之心。若将法视为彰显君王权威、震慑万民的工具,那这法便是冰冷的枷锁;若将法视为保护弱者、维护公正的盾牌,那这法便是有温度的屏障。”
韩非眉头微蹙:“法乃公器,本应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何来温度之说?”
“正因是公器,才更需有温度。”白辰转身,直视韩非,“公子可曾见过寒冬腊月,官府依律征收赋税,将贫苦农夫最后一点口粮也夺走?可曾见过依律判案,却因证据不足,让真凶逍遥法外,让无辜者含冤受刑?”
韩非沉默。他见过,正因为见过太多律法被歪曲、被滥用的例子,他才更加坚信需要更严密的法、更有效的术、更强大的势来保证“法”被公正执行。
“律法条文是死的,但执行律法的人是活的。”白辰缓缓道,“若执法者心中无仁,眼中无人,只知机械地套用条文,那这法便成了伤人的利刃,而非护人的坚盾。”
他顿了顿,语气转深:“所以白某以为,法治的真正精髓,不在‘严’,而在‘公’;不在‘酷’,而在‘明’。不仅要告诉百姓‘不可做什么’,更要告诉他们‘为何不可做’;不仅要惩罚违法者,更要防止人违法。”
“防止?”韩非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如何防止?”
“这便是‘境’的作用了。”白辰回到自己的观点,“创造一个让百姓不需要违法的环境——有田可耕,有工可做,有冤可申,有路可走。当一个人通过正当途径就能活得有尊严时,他为何要铤而走险?”
韩非陷入沉思。这番话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他之所以推崇严刑峻法,正是因为看到太多人因贫苦、因不公、因无路可走而作奸犯科。如果真能创造一个“不需要违法”的环境……
“但这需要时间。”韩非缓缓道,“而韩国,没有时间了。强秦虎视,旦夕可至。此时空谈教化,缓不济急。”
“所以就要用严法酷术,压榨民力,集中资源,以抗强秦?”白辰反问,“那与饮鸩止渴何异?即便一时强盛,民心已失,根基已坏,又能强盛几时?”
这话如重锤,敲在韩非心上。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韩国积弱百年,除了用非常手段,还能如何?
“那依先生之见,”韩非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当如何?”
白辰看着这位内心其实充满理想与痛苦的法家巨子,轻声道:“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要稳,动作要轻。法要立,但要给百姓适应的时间;刑要有,但要给人改过的机会。更重要的是——法治的最终目的,不是显威,不是慑民,而是‘止争’。”
“止争……”韩非喃喃重复。
“对,止争。”白辰点头,“止国与国之争,止君与民之争,止民与民之争。当争讼止息,天下安宁,那才是法之大道成就之时。”
堂内一片寂静。
这番话超越了儒法之争,甚至超越了百家分野,指向了一个更高的境界——法不是统治工具,而是止争的公器;法治的终点,不是强权,而是和谐。
韩非坐在那里,久久不语。他能感受到这番话中的智慧与胸怀,那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更高维度的思考。但他骨子里的现实与急切,让他无法完全认同。
“先生高论,韩非受教。”他终于开口,语气依然平静,但眼中却有一丝复杂的情绪,“但现实残酷,理想丰满。韩非还是要走自己的路。”
白辰微笑:“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道并行而不悖。公子坚持己道,白某敬佩。只愿公子记得今日所言——法乃公器,亦需温情。执法之时,多想想那律条之下,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韩非起身,深深一揖:“韩非铭记。”
这场论道持续到午后。韩非又提出了许多具体问题,白辰一一作答。两人虽立场不同,但都是真心求道,言谈间既有交锋,也有共鸣。到最后,韩非甚至主动向白辰请教了一些关于“境造人”的实践方法——这对他思考如何改良韩国法度,提供了新的思路。
论道结束,韩非告辞。临走前,他忽然回头,对白辰说:“先生之学,博大精深。若有朝一日韩国得存,韩非愿请先生入韩,共商治国之道。”
这是极高的评价与邀请。
白辰拱手:“若有机缘,定当拜访。”
目送韩非离去,白辰心中感慨。这位法家集大成者,内心其实充满了对家国的深情与对理想的执着,只是被残酷的现实逼成了冷峻的模样。
“老师,”陆远低声道,“韩非此人,才高气傲,但似乎对您颇为敬重。”
“他是个求道者。”白辰评价,“只是他求的道,太过沉重。”
“那他的法家之说……”
“有其价值,但不可偏执。”白辰道,“治国如医病,要辨证施治。该用法时用法,该用仁时用仁,该无为时无为。拘泥一派,反成桎梏。”
这时,白无双从侧席走来。他今日一直在旁听,虽然许多深奥的辩论他听不懂,但那种思想的交锋、道理的碰撞,让他心中隐约有所悟。
“老师,”他忽然问,“韩非先生说的‘法不阿贵’,和您说的‘法需温情’,不是矛盾吗?”
白辰看着儿子认真思考的模样,欣慰一笑:“不矛盾。‘法不阿贵’是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是公正的基础;‘法需温情’是指执法时要考虑人情事理,这是公正的实现。二者结合,才是真正的法治精神。”
白无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而此时,明伦堂外的一棵古柏上,一道黑影悄然隐去。
片刻后,临淄城某处密室。
“掩日大人,今日论道,韩非与白辰相谈甚久。韩非对白辰颇为敬重,临行前还邀请其入韩。”黑影单膝跪地禀报。
被称为“掩日”的黑衣男子背对烛火,手中把玩着一枚铜镜:“韩非……他也掺和进来了。看来这位白先生,搅动的风波越来越大了。”
“还有一事。”黑影补充,“据阴阳家内线消息,东君焱妃已秘密抵达临淄,似是为白辰而来。”
掩日手中动作一顿:“阴阳家也坐不住了?有趣。”
他转身,烛光映出一张阴鸷的脸:“继续监视。另外,咸阳传来消息,中车府令三日后抵临淄。届时……该会会这位白先生了。”
“赵高亲自来?”黑影一惊。
“对。”掩日眼中寒光一闪,“长生之谜,不容有失。无论这白辰是真圣贤还是装神弄鬼……都要弄个明白。”
窗外,夕阳西下,将临淄城染成一片血色。
稷下学宫的千年古柏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风暴,真的要来了。
而白辰站在明伦堂前,望着天边晚霞,神色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他倒要看看,这方天地,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