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釭剑冰冷的锋刃紧贴着李秀宁白皙的脖颈,一道细微的血线已然浮现。
她那双曾指挥千军万马、此刻却只盛满悲痛的凤眸,死死地盯着李世民,空气凝滞,唯有远处偶尔传来的伤者呻吟和兵器坠地的轻响,提醒着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血腥的清洗。
李世民握着马槊的手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却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缚住,再也无法挥下。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线绷紧如铁,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在李秀宁手中的青釭剑、以及瘫倒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李建成和李元吉之间疯狂游移。
逼死亲姐,激怒武圣……这代价,太重了,重到即便以他此刻炙热如焰的野心和刚硬如铁的意志,也无法承受。徐茂公那番如同冰水浇头的话,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
赵信,那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超越世俗规则、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他可以不在乎史书工笔的“弑兄”骂名,却不能不在乎一个拥有绝对武力、且可能因此与自己不死不休的恐怖存在。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终于,李世民眼中那狂澜般的杀意与挣扎,渐渐被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所取代。
他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好……二姐,你赢了。”
他缓缓放下手臂,将马槊拄在地上,目光复杂地看向李建成,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说道:“我可以不杀你们。但,这是最后的底线——李建成,你必须立刻放弃太子之位,交出所有印信符节,离开长安,远离大唐国境,终生不得再踏入半步!更不得与旧部联络,图谋复位!否则……”
他眼神陡然转厉,扫过李秀宁手中的青釭剑,又回到李建成脸上,语气森寒:“否则,即便他日赵信亲至问罪,我李世民也必先将你二人诛杀,绝不留情!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答应,你们可活;不答应,玉石俱焚!”
话语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做出了妥协,但这妥协有着极其严苛的条件。他必须确保李建成彻底失去政治生命,断绝一切卷土重来的可能,才能稍稍安心。这已是他枭雄心性之下,顾及亲情与恐惧赵信报复,所能容忍的极限。
李秀宁闻言,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手臂微微发颤,差点握不住剑。她明白,这已是当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兄弟性命得保,虽然代价惨重,但总好过血溅玄武门,天人永隔。
“好!”
她毫不犹豫地应下。
“我替太子……应下了!”
“殿下!”
一直沉默旁观的房玄龄身侧,长孙无忌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忧虑与不甘。
“三思啊!太子……终究是太子,名分大义仍在!今日放虎归山,若其潜藏异志,联络旧部,恐遗祸无穷!武圣虽强,终究是江湖之人,难道真能时刻护佑,干涉朝堂大事不成?此事,关乎国本,关乎殿下千秋大业,万不可因一时之仁,一念之惧,而……”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他对赵信的威慑力,更多是出于传闻,内心深处,对于这种超然武力干预最高权力更迭,抱有本能的不信与抵触,更担心留下李建成这个隐患。
李世民疲惫地摆了摆手,打断了长孙无忌的话。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些东宫卫士的尸体,又掠过秦琼、程咬金等将领复杂的面容,最后落在李秀宁颈间那道刺目的血痕上,苦笑道:“辅机,你以为孤想吗?事已至此,孤又能如何?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二姐自刎于孤的面前?届时,莫说赵信雷霆之怒我们能否承受,便是这‘逼死亲姐’的恶名,孤又何以面对天下,何以自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无力与权衡:“赵信此人……不可以常理度之。四明山一战,你也听过奏报。他若一心报复,未必需要大军对阵。这江山……孤即便坐上了,若日夜需提防一位随时可来去自如、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的武圣,这皇帝,做得又有什么滋味?永无宁日啊……”
长孙无忌张了张嘴,看着李世民眼中那罕见的疲惫与忌惮,最终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心中或许仍有不甘,但主君已做出决断,且理由充分,他作为臣子,只能服从。
一场箭在弦上的骨肉相残,终于在李秀宁以命相胁、借赵信之名的干预下,暂时画上了一个血腥未尽的句号。
李建成被李秀宁搀扶着,勉强站稳。他脸上早已没有了太子的威严,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的颓丧。
他看着为自己争得生路的妹妹,嘴角扯动,想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秀宁……谢了。”
两个字,千斤重。他保住了性命,却永远失去了触手可及的皇位,甚至可能连再见父亲李渊一面、当面辞别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这份失落与空茫,足以吞噬任何雄心。
倒是李元吉,见性命得保,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甚至恢复了几分血色,凑到李秀宁身边,心有余悸又带着几分庆幸地道:“二姐!你来得太是时候了!要是再晚那么一小会儿,我和大哥可就……”
他打了个寒颤,没再说下去。对他而言,能从这场必死的局中活下来,已是天大的幸运,至于失去的权力,远没有性命重要。
李世民背对着他们,不再看这令他心绪复杂的一幕,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我只给你们一天时间准备。明日此时,若还在大唐境内……”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中的杀机,让刚刚轻松一些的气氛再次凝滞。
“世民!你……”
李秀宁闻言怒上心头,觉得李世民太过绝情。一日时间,仓促远行,何等艰难!
“秀宁,算了。”
李建成却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臂,摇了摇头。他深深看了一眼李世民挺拔却冷漠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步履蹒跚,如同瞬间苍老了十岁,朝着玄武门外缓缓走去。李元吉愣了一下,连忙小跑着跟上。
李秀宁狠狠瞪了李世民背影一眼,终究放心不下兄长,也快步追了上去,护送着他们离开这片刚刚经历血雨腥风的宫门。
……
那间可以望见皇城方向的酒楼雅间里,赵信面前的桌案上,已然空空摆放着两个硕大的酒坛。
时间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窗外日影西斜,李秀宁仍未归来。
赵信自斟自饮,神色平静无波,只是偶尔投向玄武门方向的目光,会变得深邃一些。他并不焦急,以他的心智,早已料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武圣的名头固然能吓住许多人,但对于已经押上全部身家性命、走到权力悬崖边上的李世民而言,这份威慑力有多大效用,是否能抵得过至尊之位的诱惑和失败即死的恐惧,仍是未知之数。
他赠剑,是给李秀宁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凭借自己余威保住至亲性命的机会,至于结果如何,他并不强求,也懒得过多干涉。
“掌柜的,上好酒好菜!拣拿手的上!”
楼下大堂,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略显粗豪的嗓音,打破了酒楼略显沉闷的寂静。
赵信目光随意地向下一瞥。只见两名男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一人身着锦缎常服,面容儒雅,三缕长须,举止间带着文士的从容,但眉宇间亦有干练之气。另一人则是典型的武将打扮,虎背熊腰,面色微黑,腰间挎着一口横刀,顾盼间颇有悍勇之色,只是眉宇间似乎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郁气与不满。
“好嘞!二位客官稍候!”
店小二殷勤应声,很快便端上几碟小菜和一壶酒。
两人显然相熟,也不客套,倒酒便饮。几杯下肚,那武将模样的汉子抹了把嘴,压低声音,对那儒雅男子道:“柴兄,这趟进宫……我心里总是不踏实。秦王殿下与太子爷如今势同水火,此番召见,又正值多事之秋,只怕……宴无好宴啊。”
他语气中带着担忧。
儒雅男子闻言,放下酒杯,淡淡瞥了对方一眼,语气平稳:“公孙兄,这个问题,从出府到现在,你已问了不下三遍。我说了,殿下身边有叔宝、知节等猛将护卫,东宫即便有些心思,也难有作为。更何况……”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你以为,殿下召集群臣于此时,真的会毫无准备么?”
那姓公孙的将军——正是李世民麾下将领公孙武达,听了儒雅男子的话,非但没有释怀,反而冷哼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借着酒意,将心中憋了许久的不满吐露出来:“柴兄,不是我多心!我就想不明白了!天策府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为何殿下偏偏就如此倚重程咬金、秦叔宝这些瓦岗降将?你我可是从太原起兵就追随殿下,一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老弟兄!难道还比不上这些半路投效之人?论忠心,论资历,哪点不如?”
儒雅男子脸色微微一沉,将手中酒杯不轻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打断了公孙武达的抱怨。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对方,声音带着告诫:“公孙兄,慎言!殿下做事,自有殿下的考量与分寸,岂是我等臣子可以妄加议论的?更何况,知节、叔宝等人,乃是当世顶尖的猛将,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无论是冲锋陷阵的武勇,还是临机应变的谋略,皆有独到之处,远非寻常将领可比。此等言论,休要再提!”
公孙武达被儒雅男子当众驳斥,脸上有些挂不住,也冷下脸来,梗着脖子道:“柴兄此言差矣!且不论他们的武艺是否真就胜过我公孙武达一筹!你说他们忠肝义胆?难道我公孙武达对殿下就不忠吗?殿下此番……未免有些厚此薄彼了!许多要紧事,都交给了他们,反倒将我等旧部晾在一边!”
“住口!”
儒雅男子猛地站了起来,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目光如电,直视公孙武达。
“公孙武达!你未免太过放肆了!看在同僚多年、共事一场的份上,你刚才那些牢骚话,我可以当做没听见。但若再有下次,休怪我柴绍翻脸无情!”
柴绍?赵信撇了对方一眼,而后继续饮酒。
柴绍平日里温文儒雅,但此刻动怒,自有一番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沙场历练出的煞气。公孙武达被他气势所慑,酒意醒了大半,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讪讪地拱手道歉:“柴兄息怒,柴兄息怒!是我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了!我自罚一杯,给柴兄赔罪!”
说着,连忙给自己倒满酒,一饮而尽。
柴绍见他服软,脸色稍霁,重新坐下,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告诫:“天策府如今人才济济,殿下慧眼识珠,用人唯才,方能成就大业。此番……事毕之后,论功行赏,自有公允。以公孙兄的战功与资历,赏赐绝不会少。耐心等待便是,何必急于一时,口出怨言?”
公孙武达连连称是,但眼神中那丝不甘并未完全消散。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试探问道:“柴兄的意思是,殿下此番与太子之间,会……”
话说到一半,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差点失言,连忙住口,下意识地左右张望,查看是否隔墙有耳。
这一看,便注意到了二楼临窗雅座里,那个独自饮酒、背对着他们、只能看到侧影的赵信。整个二楼,似乎只有这一位客人。
方才的对话虽然压低了声音,但难保不被听去。公孙武达心中本就憋着火,又刚被柴绍训斥,正觉得面上无光,此刻见有个看似寻常的“闲杂人等”可能听到了他们的敏感谈话,一股邪火顿时冒了上来。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指着二楼赵信的背影,厉声喝道:
“兀那汉子!本将军与柴将军有要事相谈,闲杂人等,还不速速滚出去!免得自找没趣!”
他声若洪钟,带着武将特有的蛮横,试图借此找回些颜面,也驱赶可能的“耳目”。
楼下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店小二和掌柜吓得脸色发白,缩在柜台后不敢出声。柴绍也皱了皱眉,觉得公孙武达此举有些过分,但并未立刻出声制止,他也想看看那独自饮酒的是何人。
被指喝的赵信,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背对着他们,缓缓将杯中残酒饮尽。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微微侧过头。
没有雷霆之怒,没有厉声呵斥。只是那样平淡无奇地,将目光投向了楼下指着他的公孙武达。
“嗯?”
一声极轻的、带着些许疑问的鼻音。
“你在……跟我说话?”
声音不高,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但就在赵信目光落在公孙武达身上的那一刹那——
“轰!”
公孙武达只觉得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那不是声音,而是多年的征战厮杀带给他的最高预警!
在他的视野里,二楼窗边那个缓缓转过来的侧影,不再是寻常的饮酒客,而是化作了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猛虎、虎目深邃,冰冷,残忍,即将择人而噬。
没有杀气外放,没有气势逼人,但公孙武达浑身的汗毛在那一刻根根倒竖!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心脏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他想移动,想呵斥,想拔刀,但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得如同石雕,连手指都无法弯曲半分!唯有额头上,豆大的冷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来,顺着鬓角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内衫。
见……见鬼了!
这……这究竟是……什么人?!
公孙武达征战沙场,厮杀无数,经历过多次生死危机,但从没有没有像这一次感觉到如此危险,可对方明明都没动呀。
一旁的柴绍,原本只是微微蹙眉,觉得公孙武达鲁莽。但当他顺着公孙武达僵直的目光,看向二楼那个玄衣男子时,心脏也是猛地一跳!他虽然不似公孙武达那般直面赵信的目光,感受那般深刻,但也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
公孙武达那副如同见了鬼魅、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绝非作伪!而楼上那人……明明只是寻常地侧首一瞥,为何会带来如此恐怖的效果?
柴绍的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剑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警惕地望向那个依旧平静坐在窗边、仿佛对一切浑然不觉的玄衣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