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号”舰桥的金属门在云凌身后沉重地闭合，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应急灯投下惨淡的蓝光，勾勒出空旷死寂的指挥甲板轮廓。空气中弥漫着冷却液与臭氧的刺鼻气味，这是星舰重伤后特有的“死亡气息”。
伪装成血魔少女的蒂莫娜——或者说，玛拉·蒂莫娜少校的投影——正背对着他，站在主战术全息台前。
台面上悬浮着经过精心篡改、符合“失落高等文明AI”身份的、关于卡兹戴尔地质结构与源石能量分布的“分析报告”。她那娇柔的身姿依旧挺拔，带着军人特有的笔挺，即便只是一个光影造物。
云凌，前地球联邦陆军列兵，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迈步上前。军衔的差距如同无形的壁垒，让他必须克制，但有些话，他不能不问。
“蒂莫娜少校。”
他使用了正式的称谓，声音在空旷的舰桥内显得格外清晰。
蒂莫娜的投影缓缓转身，脸上依旧是那副经过精密计算的、带着淡淡哀愁与友善的表情，这是她用来应对特雷西斯及其麾下的“面具”。但当她看到云凌眼中那难以掩饰的质询与愤怒时，那副面具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云凌列兵，”
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属于上级的疏离，
“是特雷西斯将军有什么新的指示吗？”
她巧妙地试图将对话引向“公务”范畴。
“指示？不，少校。”
云凌打断了她，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那虚幻的投影，
“我来，是想以一名联邦军人的身份，询问您，您到底在做什么？您究竟在谋划什么？”
他抬手指向舰桥外，指向卡兹戴尔的方向，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
“别用那套‘想帮助萨卡兹’、‘感同身受’的鬼话糊弄我！我是一个列兵，不是新兵蛋子！一个联邦高级AI，一位现役校官，会如此真情实感、不计代价地帮助一个陌生文明的军阀扩张势力？这套说辞，连三流政客都骗不过！”
蒂莫娜微微蹙眉，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扰与委屈：
“云凌列兵，请注意你的言辞和态度。我理解你流落异乡的焦虑，但我的行为逻辑是基于最优化……”
“最优解？是为了联邦？还是为了您自己，少校？”
云凌毫不客气地再次打断，他受够了这种官方式的敷衍，
“您利用特雷西斯的野心，为他提供超越本土文明的技术支持，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足以改变这片大地的力量平衡！您知道这会引发多大的动荡，会造成多少不必要的伤亡吗？我们联邦的第一接触原则，非必要不干涉，您忘了吗？还是说，在您看来，为了某个未知的目的，这些代价都是可以接受的？”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掷地有声。军衔的差距让他无法命令，但作为同样佩戴过联邦徽章的人，他有资格质疑这种明显违背联邦准则的行为。
蒂莫娜沉默了片刻，脸上的委屈神情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审视。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军衔低得多，却敢于直面质疑的年轻列兵，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
“云凌列兵，”
她的声音不再那么充满“人情味”，多了一丝属于AI的冷静，
“我的决策基于当前局势的复杂变量。有些事情的全局，并非你目前的层级和视角所能完全理解。”
这既是解释，也是提醒他注意身份。
“我不能理解？”
云凌感到一阵无力，他知道军衔的差距意味着信息的不对等，但他无法接受这种模糊的回答。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被他压抑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伴随着对蒂莫娜这种“失控”行为的担忧，猛地脱口而出：
“好，就算我层级不够，无法理解您的‘全局’！那王源班长和萨尼斯 呢？！”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当初和我一同执行‘恶魔号’初步回收评估任务的，不止我一个！他们当时负责直接进入舰桥尝试下载核心日志！他们现在在哪里？这场该死的、把我们所有人都卷进来的意外发生时，他们在哪里？！他们还活着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声惊雷，在舰桥内炸响。
蒂莫娜脸上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了。她的投影甚至微微波动了一下，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她沉默了很久，久到云凌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
最终，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某种真实的、而非模拟的沉重与……一丝茫然：
“他们……数据库中没有他们成功撤离或确认……的记录。”
她抬起头，看向云凌，眼神复杂：
“当时的能量乱流和时空畸变超出了所有传感器的捕获上限，日志里只有一片混沌。我……无法定位他们的时空坐标。他们可能在任何时间点，任何世界……甚至可能已经……”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未尽之言，比任何明确的噩耗都更加令人窒息。连她这个舰船AI都无法追踪，生存的希望何其渺茫。
王源班长爽朗的笑声，萨尼斯专注调试设备的侧影……昔日战友的面容在云凌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愤怒交织着涌上心头。
正是因为这场该死的意外，正是因为这些未知的风险，他才更加无法理解蒂莫娜为何还要在这个世界如此深入地介入，徒增变数！
他看着蒂莫娜，看着这位军衔远高于他的少校，看着这个可能掌握着更多信息却选择沉默的AI，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知道，在军衔和信息的双重壁垒前，他无法得到真正的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用尽最后的力量，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蒂莫娜少校，我无法理解您的计划，我也无权命令您。但是，看在同是联邦公民的份上！看在我们都曾宣誓守护的准则份上！请您，告诉我，您到底在做什么？我们流落至此已经是一场悲剧，我不希望因为我们的介入，给这个世界带来另一场灾难！”
这一刻，云凌不再是以下级面对上级，而是以一个联邦公民的身份，向另一位公民发出基于道德与责任的终极质问。
蒂莫娜静静地注视着他，舰桥内只剩下设备低沉的嗡鸣。她脸上所有的表情——伪装的、真实的、平静的、沉重的——都慢慢褪去，最终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蕴含着无尽悲伤与决绝的平静。
她轻轻地、几乎耳语般地，说出了与之前如出一辙，此刻却显得无比沉重的话：
“云凌……看在同是公民的份上，请原谅我这次的……任性吧。”
话音未落，她的投影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消失在空气中，没有给云凌任何再追问的机会。
云凌僵立在空荡荡的舰桥内，拳头紧握，指节发白。他得到了回答，却比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更让他感到愤怒与无力。
与此同时，指挥室内。
特雷西斯坐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上，监听设备将舰桥内的每一句对话都清晰地传递过来。他灰色的眼眸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泛起了剧烈的波澜。
“公民”……这个词再次出现。
这一次，他听得更加真切。不仅是云凌这个“纯种人类”，连那个神秘莫测、拥有庞大知识库的AI蒂莫娜，在他们那个被称为“地球联邦”的国度里，竟然同样被视为“公民”？
在他的认知，不，在整个泰拉的认知里，力量、血脉、种族、感染与否……这些才是划分阶层、界定权利的核心。
工具就是工具，奴仆就是奴仆，感染者甚至不被当人看待。而“公民”，这个词蕴含着“权利”、“平等”、“归属”的意味，这完全颠覆了他对秩序的理解。
一个人类与一个AI，共享着“公民”的身份？
特雷西斯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他意识到，云凌和蒂莫娜背后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些超前的科技，更是一套截然不同的、足以动摇泰拉根基的……社会形态与价值观。
他看着监控画面中云凌那愤怒而不甘的背影，又回想起蒂莫娜那最终带着悲伤与决绝的回应，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深思。这块来自天外的“璞玉”，以及那个合作的“AI”，他们带来的冲击，远比他预想的要深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