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沈府内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加速键,时间的流逝都带着一种紧绷的韵律。顾瑾与沈澈,这对姐弟如同上了发条的精密仪器,在各自治下的领域里高速运转,交集的时间被压缩得极少,往往只有在深夜或清晨的匆匆照面,交换一个彼此了然又带着鼓励的眼神。
城南,锦绣绸缎庄。
顾瑾的接手并非外界预想的那般和风细雨、徐徐图之,而是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雷霆之势,意图在最短时间内,将这潭已然发臭的死水彻底搅动、澄清。
一日清晨,铺子刚卸下门板,顾瑾便再次出现。她依旧是一身素雅装扮,但眉宇间的冷冽与决断,比往日更盛。
她并非独自前来,身后除了秋葵,还跟着四名神情严肃、眼神精干的陌生面孔,这几人是新任命的、由她亲自挑选的“账房助理”和“库房监理”,
何掌柜刚指挥伙计洒扫完毕,见她这阵仗,心头一跳,连忙小跑着迎上前,脸上堆起惯有的、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二小姐您来了!真是勤勉,这么早就来视察。您此番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顾瑾并未答话,径直走到铺子中央,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那些虽然站着、却依旧歪歪斜斜、交头接耳、脸上写满懈怠与茫然的伙计。
秋葵看了眼顾瑾,见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上前一步,声音清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代替顾瑾开口:“何掌柜,我家小姐既已全权接手这锦绣绸缎庄,便是这里唯一的主人。旧弊需除,新规当立!现在,立刻将铺子里所有伙计、绣娘、杂役,无论职司,全部召集到此!小姐有重要事情宣布!”
何掌柜被秋葵的气势所慑,又见顾瑾面沉如水,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应道:“是,是!小人这就去,这就去!”
不多时,铺子大厅里便稀稀拉拉地站了二十多号人。他们大多无精打采,眼神麻木或闪烁着好奇与不安,站姿松散,毫无纪律可言,与这挂着“锦绣”牌匾的铺子格格不入。
顾瑾静立原地,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所有人都到齐,嘈杂声渐渐平息。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那双清冷的目光,缓缓地从左到右,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寸寸地刮过每个人的脸。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和沉重的威压,让一些原本漫不经心的伙计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低下了头。
就在气氛压抑到极点时,顾瑾猛地抬起手,重重一掌拍在身旁一张摆放着布样的硬木方桌上!
“啪!”
一声脆响,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厅里!桌上一个插着几支劣质绢花的瓷瓶被震得晃了几晃,险些摔倒。所有伙计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抖,瞬间噤若寒蝉,所有的散漫和窃语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十道目光带着惊惧齐刷刷地聚焦在顾瑾身上。
“看看你们的样子!”顾瑾的声音并不算特别高昂,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怒火和极强的压迫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站无站相,精神涣散,眼神浑浊!哪里还有半分打开门做生意该有的精气神?看看这满架的灰尘,看看这陈旧的摆设,再看看你们这副死气沉沉、混吃等死的模样!你们对得起脚下这块土地吗?对得起每月发放给你们的工钱吗?!”
她的质问一句比一句严厉,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这些懈怠已久的下人心上。不少人面露惭色,低下了头。
顾瑾的目光却看到一个站在后排、身材瘦小、眼神却格外活络的伙计。此人她在名册上看到过,名为张弈,入铺时间不长,却似乎与几个老油条伙计走得颇近。方才集合时,他就几次与旁边人交换眼色,脸上带着不以为然的神色。
顾瑾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继续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雷厉风行地颁布了一系列细致而严格的新规:
“从今日起,铺子里所有规矩,依我定的办!”
“第一,库存所有绸缎、布料,无论新旧,全部重新清点、登记造册!按品质、花色、磨损程度,严格分级,明码标价!残次品单独列出,限期处理!”
“第二,所有往来供货商,重新审核其资质、信誉!过往所有账目、契约,全部封存,交由新任账房逐一核查!”
“第三,铺面内外,彻底清扫,不得有一丝灰尘死角!辟出东侧临窗区域,设置为贵宾接待区,铺设新毯,更换家具,务必显出档次!”
“第四,服务客人,必须主动、热情、专业!再让我看到谁对客人爱答不理,直接卷铺盖走人!”
“最后,”她顿了顿,从秋葵手中接过几张图纸展开,上面是她凭借现代审美绘制的几款新颖别致的衣裙图样,融合了古典韵味与现代简约,“按此图样,挑选上等料子,优先赶制出三套成品,悬挂于贵宾区最显眼处,作为本店新品展示!我要让所有人知道,锦绣绸缎庄,不再是卖陈年旧货的地方!”
“都听清楚了吗?!”顾瑾厉声喝问。
“……听,听清楚了……”回答声参差不齐,有气无力。
“大声点!没吃饭吗?!”顾瑾目光一寒。
“听清楚了!”这一次,声音整齐了不少,带着惶恐。
“散了吧!各自按新规行事!何掌柜,由你统筹安排,若有怠慢拖延者,立即报我知道!还有这几位是我请来帮助照拂铺子的,还请何掌柜好好安排。”顾瑾一挥手,不再多看这些人一眼,转身便带着秋葵,径直走向里间的账房。
她知道,这番大刀阔斧的整顿,必然会激起强烈的反弹,而她,正等着那些沉不住气的鱼自己跳出水面。
进入账房,摒退旁人,只留秋葵在身边。顾瑾立刻低声吩咐:“秋葵,让人重点留意那个叫张弈的伙计,看他有无异常举动。”
“是,小姐。”秋葵领命,正要出去安排。
就在这时,房间角落的阴影一阵微动,影九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显现,如同融入环境的墨痕。
“小姐,”影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无波,躬身汇报,“钱禄那边有动静了。他昨夜子时,借口家中老母突发急病,向府中负责浆洗房的总管事告假半日。出了沈府后,他并未回家,而是进入了一家名为‘悦来’的普通茶馆后院。”
“约莫一炷香后出来,手中多了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蓝布包袱,以及一个半尺高的青瓷细颈瓶。我们的人设法探查,包袱里是五十两银锭,而那个瓷瓶……根据其形制和隐约透出的气味判断,很可能是一种名为‘麻姑爪’的毒药。与他接触的人,头戴宽檐斗笠,遮住了面容,且行动极为敏捷,离开茶馆后便失去了踪迹,我们的人……未能跟上。”
“哦?连你们都跟丢了?”顾瑾指尖在书案上轻轻一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冷嘲,“看来,对方派来的也不是泛泛之辈。‘麻姑爪’……看来有些人,是打算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了。继续盯紧钱禄,看他接下来何时、何地、对何人使用此药。”
“是。”影九干脆利落地应下,身形一晃,再次融入阴影。
秋葵见状,脸上忧色更重,低声道:“小姐,您这些日子命人监视陈墨,回报说……并无任何异常。他每日按时到铺子,认真核对新登记的货品,协助整理旧单据,下工后便直接回家,途中不曾与人交谈,也未去任何可疑之处。回家后,除了偶尔在院子里活动一下筋骨,便是看书、练字,生活极其规律,甚至……规律得有些过分。”
“哦?一点异常都没有?如此干净?”顾瑾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秋葵,告诉下面的人,不要有丝毫松懈,继续监视,加倍留意任何细微的、可能被忽略的异常。”
秋葵郑重应下:“是,小姐,奴婢明白了!定会让他们加倍小心。”
顾瑾并不怕打草惊蛇。她就是要用这疾风骤雨般的整顿,搅动这潭死水,让藏在淤泥下的鱼虾自己跳出来。她很清楚,简单地换掉所有人并非上策,一来短时间内难以找到足够可靠且熟悉绸缎行业的人手,二来,若不将内部的害群之马彻底揪出,即便换了新人,也可能被重新渗透或腐蚀。
另一边,沈府内院。
天色未明,启明星尚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孤独地闪烁着清冷的光辉,沈府内院的演武场上便已响起了凌厉的破空声、沉重的击打声以及压抑而粗重的喘息声。
沈澈赤着上身,只着一条单薄的绸裤,汗水如同蜿蜒的小溪,从他贲张而结实的年轻肌肉上不断淌下,在秋日清晨凛冽的寒风中迅速蒸腾起大片大片的白色雾气。
他手中一杆白蜡木长枪,被他舞得如同蛟龙出海,泼水不进,每一记直刺都凝聚了腰腿臂膀的合力,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每一次回挑都精准狠辣,直指假想敌的要害。
聘请来的骑射教习韩师傅,是个面容冷峻如铁、皮肤黝黑、左边眉骨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他曾在西南边军服役十余年,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因伤退役后被萧策网罗。
他对沈澈的要求,近乎残酷的严苛。一个马步姿势重心稍有偏移,便要罚蹲半个时辰,直到双腿颤抖如同筛糠也不准停下;一箭偏离靶心红圈,哪怕只是毫厘之差,便要加射百次,直到双臂抬不起来;一套枪法演练下来,若有一处衔接不够流畅,便要推倒重来,直到力竭倒地。
沈澈却从无半句怨言。他只是咬着牙,闷着头,一次次因力竭而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又一次次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身体,抓起那杆仿佛重若千钧的长枪。他的手掌早已被粗糙的枪杆磨破了皮,血泡连着血泡,破了结痂,痂掉了再磨破,最终变成一层厚厚发黄、坚硬如铁的老茧。
“腰腹发力!手臂是弓,腰才是弦!力道不够!软绵绵的像娘们!沙场之上,敌人不会给你第二次喘息的机会!再来!!”韩教习的吼声如同沙漠中的旱雷,炸响在空旷的演武场上,不带丝毫感情。
“是!!”沈澈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回应,胡乱抹去糊住眼睛、带着咸涩味的汗水,再次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拉开那张需要百斤力气才能满弦的硬弓。
白天是近乎榨干最后一丝潜能的体能和武技锤炼,夜晚,沈澈也并未得到丝毫喘息之机。他的书房,烛火常常亮至子时之后。
宽大的书案上,堆满了顾瑾通过睿王府渠道、不惜重金搜罗来的各类书籍卷宗——泛黄的《孙子兵法》、《吴子》、《六韬》、《尉缭子》等兵家典籍;详尽的西北边境三州十八关的地理志、风物志、水文图;甚至还有大量关于西戎各部族的习俗信仰、作战特点、首领性格的分析密报。
顾瑾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端着一盏温好的参汤或一碗滋补的燕窝粥,轻手轻脚地去书房看他。每次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总是弟弟伏案疾书那专注的背影,或是他对着地图、烛光映照下那凝神思索的坚毅侧影。那原本尚存几分圆润稚气的脸庞,在跳跃的烛火下,线条迅速变得硬朗分明,迅速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青涩,染上了属于军人特有的、经过磨砺的沉稳与刚毅。
她心中既疼惜万分,又涌动着难以言喻的骄傲与欣慰。她总是悄悄将食盒放在他手边不碍事的地方,替他挑亮即将熄灭的灯花,便默默退出去,轻轻带上房门,不忍心打扰他这争分夺秒的成长。
看着弟弟如此废寝忘食、拼尽全力的模样,顾瑾知道,那只曾经被她小心翼翼护在温暖羽翼下的雏鹰,正在以一种令人心惊又欣慰的速度,疯狂地成长、蜕变。
而她,能做的,便是在他身后,为他扫清尽可能多的障碍,准备好一切他能用到的装备与资源,然后,怀着最深的祈愿,目送他振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