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主任溜达到财务室,看见俊英又在慢悠悠地收拾票据,便走过去招呼:“俊英,忙完了没?来办公室坐会儿,跟你说说话。”
俊英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勉强笑了笑,跟着进了孟主任的办公室。
刚坐下,孟主任就开口了:“俊英,这几天看你总留到挺晚,是不是家里有啥难处?要是真有事儿,跟我说,能帮的咱们一起想办法,别憋在心里影响工作。”
这话一出口,俊英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捏着衣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起春节的事:“孟主任,今年春节我回婆家,本来想着好好过年,结果……秋天的时候,大伯子家十八的闺女打了我们家八岁的冬雪,还给我们写了绝交书,说我的孩子不准去爷爷奶奶家,登门就打,这么长时间了,老公公老婆婆竟然连句公道话都没说,春节我们回他们家过年,给我们脸子看,还把糕点砸回了我妈家,我妈寡妇失业的,他们凭啥砸我妈……德昇就在旁边看着,一句话都不帮我,还劝我别跟老人置气……”
说到这儿,俊英的声音哽咽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孟主任赶紧递过毛巾,安慰她:“俊英,我知道你委屈,可清官难断家务事,婆媳之间哪有不拌嘴的?德昇也是夹在中间难做人,你别太往心里去。”
虽然孟主任并没说太多偏向她的话,但这份关心让俊英觉得心里暖了不少。至少有人愿意听她说话,愿意理解她的委屈。
从那天起,俊英见了商店里的同事,就忍不住把春节的事说一遍。
去银行排队存钱时,俊英坐在永红商店的收款员张淑珍旁边,没聊几句天,就红了眼,讲起了春节的冲突:“张姐,你不知道我公公婆婆多过分,大过年……”
张姐叹气说:“你公公婆婆也太苛刻了,德昇也是,怎么不帮你说句公道话?要是换了我家那口子,早跟他妈理论了。”
下午收款时,副食组的李姐凑过来问:“俊英,听说你春节跟婆家闹别扭了?到底是咋回事啊?是不是你先顶的嘴?”
俊英赶紧摇头,眼泪掉在柜台上:“说起来都让人笑话,我大伯子家十八的闺女先欺负我们家八岁的冬雪……”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气得噼里啪啦落下来,周围几个同事都围过来劝,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俊英你没错”“是你公公不讲理”。
俊英听着这些话,心里的委屈好像找到了出口,哭完了又觉得舒坦了些。
商店里的人渐渐都知道了俊英的事,连门口修自行车的老王都听说了。有时候俊英下班路过,老王还会问一句:“俊英,你婆家那事解决了没?德昇没再让你受气吧?”
每一次有人问,或者遇见熟人,俊英就像魔怔一样,不厌其烦地把春节的事再讲一遍,讲公公怎么刁难她,德昇怎么不护着她,讲那个下午她怎么委屈地哭。
讲得次数多了,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些细节更清楚了,委屈也更重了,有时候讲着讲着,眼泪就又忍不住掉下来。
得到了这么多人的认可,俊英回家就更有底气了。每天晚上,她一进门就找德昇吵架。“今天张姐还说呢,你家人就是故意欺负我!你倒好,全程当哑巴,你是不是觉得我就该受气?”
德昇刚下班,忙着在厨房做饭,听她这么说,头也没抬:“大过年的旧事重提干啥?我爹年纪大了,你让着点儿不行吗?”
“让着他?我凭啥让着他们?他骂我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我是她儿媳妇?”俊英的嗓门拔高了,伸手去推德昇的胳膊,“你现在就怕我给你惹麻烦,是不是?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德昇皱着眉躲开,耐着性子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单位最近评先进,别闹得人尽皆知,影响不好。”
“影响不好?你家的人欺负我的时候怎么不怕影响不好?”俊英越说越激动,少不了又是一通哭闹。
德昇闷闷的不解释,也不说话,俊英觉得一个人吵的没滋味儿,穿起大衣就往外跑,“我找你们领导去,我问问他,到底夏德昇这样的人凭什么升官,怎么领导别人?”
德昇急了,赶紧穿上衣服追出去,一把把俊英抱了起来。俊英踢着腿喊,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放开我!我跟你说不清楚,我去找你们领导,我去找组织给我做主!”
德昇不说话,抱着她快步走回家,脚步又急又沉。
路上的行人都看着他们,俊英还在挣扎,德昇才低声劝:“别闹了,算我错了行不行?回家我给你道歉。”
从那天起,俊英更觉得自己有理了。
回家后,她只要一想起春节的事,就跟德昇提:“你那天抱着我走,是不是怕我丢你的脸?你就是觉得我给你丢人了!”
德昇每次都不说话,低着头扒饭。头越来越低,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话也越来越少。
这事也传到了夏德麟的耳朵里。他一口一口的抽着烟袋锅子,半天没说话,脸沉得像锅底。
夏三爷一向刚直不阿,从来不让别人说个“不”字。年轻时在村里处理纠纷,谁要是不服他的理,他能拍着桌子跟人辩到天黑。
可现在老了,却让自己的儿媳妇到处说家里的闲话。
他一辈子没服过软,可面对儿媳妇的事,竟没了法子,只能把一肚子的气憋在心里。
德麟的烟袋锅子在桌腿上砸得砰砰响,却没砸出一句话来。
正月里的北方,年味还没完全散。胡同里的积雪被往来的脚步踩得发黑,墙角处还堆着几挂没燃尽的鞭炮碎屑,风一吹,红色的纸片就打着旋儿飘。
张义芝家的玻璃窗上,年前贴的“福”字边角已经卷了边,屋里的铁炉子上坐着个搪瓷缸,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氤氲出淡淡的煤烟味。
这几天小军总坐不住。吃完早饭就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手上忙着飞针走线的缝着麻袋,眼睛时不时往胡同口瞟。
春节前大荒沟的刘春玲给她来信说过,年后知青的分配消息就能下来,可眼看着正月都快过了,还是没动静。
张义芝也坐在炕沿上缝麻袋,粗鼻子针在手里翻飞,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急啥?该来的总会来,你再急也没用。”
小军叹了口气,又把目光挪回胡同口。她盼着能分到个好地方,最好是离家里近点,还能学点儿实在本事的。
可是大姐月英说,工业局的指标一个都不放了,进工厂估计是行不通了。就看二姐俊英说的服务行业怎么样了,小军不是很喜欢服务业,更不喜欢做餐馆里的服务员,平时油渍麻花,一身烟油渍味儿,还要面对那么多客人,想想就有些难为情。
春分的下午,小军正帮着张义芝劈柴,院门口突然传来了俊英的声音。“小军!小军!”
刚下中班的俊英裹着件藏青色的棉袄,手里拎着个布包,脚步轻快地走过来。小军扔下斧头迎上去:“二姐,咋的了?”
“好事!”俊英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你的分配下来了,到商业局了,是大集体!”
“姐,那我能归哪个口啊?”小军一下子愣住了,“我,我不想去饭店……”
“你放心吧,你的小心思儿,我还能不知道吗?上午孟主任让我回来问你,要是想来,他就去商业局把你要到商店来。”俊英拉着小军的手进了里屋坐在炕沿儿上。
“工农兵商店啊?不会这么幸运吧?”小军瞪大了眼睛。
工农兵商店是盘山城里最大的商店,平时买个高档的稀罕物都得去那儿,能分到那儿工作,可比在餐馆做服务员体面多了。
“嗯,咱俩在一块儿,我能照应着你……”俊英不放心小军,这个妹妹胆子小,不出头。“本来,孟主任说商业局要筹建三个百货商店,主要就是消化你们这些返城的知青,那你想去百货商店吗?”
“不不不,二姐,咱俩在一起挺好的,就工农兵商店吧!”小军赶紧表态。
张义芝把饭菜端上桌,凑过来问:“真的能分商店啊?分到商店哪个组了?”
俊英叹了口气:“本来副食组缺人儿,可副食组天天搬油桶、扛面粉,埋汰不说,你的身子骨也不算壮实,我想着布匹组能轻快些,干净,没乱遭事儿,还能学门手艺,你要是觉得行,我就找孟主任说说。”
“你二姐说的对,布匹组干净,平时没啥事儿,还能看看书,写写算算……”张义芝肯定的点了点头。
“行,二姐,我听你的。”小军听说能看书,能写写算算就下定了决心。
下午上班,俊英径自去找了孟主任。孟主任一开始还犹豫,“各组的名额都定好了,不好随便改吧。”
“老孟你听我说,”俊英拉着他,和他唠起了小军,“这孩子打小就勤快,知青点里干活从不偷懒,你让他去布匹组,肯定能好好干。再说布匹组缺个年轻力壮的,她去了还能帮着搬布呢。”
孟主任架不住俊英的软磨硬泡,又念着往日的情分,最后终于松了口:“行,那就把小军调到布匹组吧,让她下周一来报到。”
晚上回去俊英和小军说了,小军听着,眼眶有点儿发热。俊英这是特意为她跑前跑后,连忙说:“二姐,谢谢您,您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谢啥,咱都是一奶同胞的……”俊英的眼眶也红了,叮嘱道,“布匹组虽说不用扛油桶,可搬布也不轻省,一匹布几十斤重,你可得注意着点身子。”
周一一早,小军特意换上了过年才穿的蓝布褂子,带着派遣手续,去工农兵商店的报到。
孟主任亲自带她去了布匹组,嘱咐组长老张,“张姐,小军刚来乍到,你可得照顾好了……”
“孟主任,您就放心吧,”组长张姐和王师傅已经到了,张姐笑着迎上来:“你就是小军吧?叫我张姐就行,以后你就跟着王师傅……”
王师傅是个中年妇女,伸出手和小军握了握,“咱们都是同组的了,有啥事儿相互照应着,你吱声就行。”
“嗯,谢谢张姐,谢谢王师傅……”小军使劲的点头,兴奋的红了脸。
商店的木质柜台擦得锃亮,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从盐糖烟酒到针头线脑,一应俱全。
布匹组在商店最里面,靠墙的架子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布,有的确良、卡其布,还有印着碎花的棉布。
第一天上班,小军主要是跟着王师傅学搬布。一匹的确良布看着不厚,可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从仓库搬到货架,来回几趟,小军的额头上就冒出了汗。
王师傅看她累得气喘吁吁,递给她茶缸:“别急,慢慢来,搬布讲究巧劲,别光用蛮力。”小军点点头,歇了会儿又接着干。
她不怕累,在知青点插队那几年,比这累的活她都干过,现在能有个安稳的工作,她心里已经很满足了。
小军是个勤快人,除了搬布,还主动跟着张姐学量布、剪布。
量布得用竹尺,竹尺又硬又滑,一开始接待顾客,小军总是紧张,掌握不好分寸,要么量短了,要么量长了。
张姐耐心教她:“量的时候要把布抻平,竹尺要贴紧布边,眼睛看准刻度,不能慌。”
小军就趁着下班没人的时候,拿着废布反复练习,竹尺在她的手里磨得越来越光滑,量布的手艺也越来越熟练。
没过多久,她就能独立给顾客量布、剪布了,顾客都夸她细心、准头好。
更让小军高兴的是,布匹组是个“俏活儿”。
在这个买啥都得凭票的年代,买布要布票,买粮要粮票,有时候就算有票,还得排队。
可在布匹组工作,能接触到不少布头。就是剪布剩下的边角料,这些布头不用票,攒多了还能做件小衣服或者缝个书包。
衣食住行,“衣”排第一位,谁家不盼着能多块布给孩子做件新衣服呢?有时候街坊邻居和商店的同志来找小军,想让她帮忙留块布头,小军只要有,都会答应。
小军的心里美滋滋的,每天上班下班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但是,她从没忘记自己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