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跨海大桥的喧嚣,正在被黑色的指挥车队迅速甩向身后。
那刺耳的海风、直升机巨大的轰鸣、赵瑞龙最后那歇斯底里、夹杂着血泪的诅咒……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车窗的升起,被彻底隔绝。
车厢内,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战役结束后的死寂。
祁同伟独自一人坐在后排。
他没有看跟在后面的囚车,也没有看那片被他搅得天翻地覆的战场。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投向窗外。
阳光穿透了海面上的薄雾,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将万道金芒洒向这片刚刚被清洗过的土地。
他那张始终紧绷如铁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大功告成的喜悦。
“屠龙”——这个贯穿了他二十年恩怨、承载了他半生野望的终极使命,在这一刻,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他没有兴奋,没有狂喜,而是缓缓地拿起了座位上那部红色的、通往汉东权力之巅的加密电话。
他的手指,沉稳而有力,拨通了那个唯一的号码。
“嘟……嘟……”
与此同时,汉东省委,一号楼,书记办公室。
沙瑞金正独自一人,站在那幅巨大的汉东省地图前。他没有抽烟,也没有喝茶。他只是站着,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超过两个小时。
他在等。等那个,足以决定汉东未来二十年命运的电话。
这场“屠龙”之战,祁同伟是“剑”。而他沙瑞金,才是那个“执剑人”。
从“刮骨疗毒”到“数据天网”,从清洗京州法院到诱杀“白手套”卫庄,再到最后一步——默许祁同伟设下“假情报”的惊天陷阱,将赵瑞龙这只“龙子”诱入汉东……
每一步,都是在悬崖上跳舞。每一步,都是在用他沙瑞金的全部政治生命,为祁同伟做担保。
他赌上了所有。赌赢了,汉东的天,就此晴空万里,他沙瑞金的“汉东模式”,将成为全国效仿的标杆。赌输了,赵家反扑,他将万劫不复。
“嗡——嗡——”
桌上那部红色的加密电话,突然发出了它那特有的、沉闷的震动声。这声音,在这间落针可闻的办公室里,如同平地惊雷!
沙瑞金猛地转身,那双深邃的、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了一种难以遏制的精光。
他快步走到桌前,用一种与他平日沉稳风格截然不符的速度,一把抓起了听筒。
“喂。”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祁同伟那熟悉到近乎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波动的声音。
那声音,平静得仿佛不是刚刚完成了一场惊天抓捕,而只是在汇报一次常规的交通巡查。
“沙书记。”
“‘屠龙’行动,结束。”
“赵瑞龙,已在汉东境内落网。”
“……”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达十几秒钟的、诡异的沉默。
听筒里,没有传来沙瑞金预想中的任何声音。没有赞许,没有激动,甚至没有……呼吸。
不。有呼吸。
祁同伟静静地举着电话。他能清晰地听到,从听筒那头,传来了一阵极其压抑、却又在瞬间变得无比沉重的……呼吸声。
“呼……”
“嗬……”
那不是一个省委书记的呼吸。那是一个背负了万钧重担的男人,在重担被卸下的那一刻,身体本能的、几乎要虚脱般的喘息。
在这十几秒的沉默里,沙瑞金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画面。是赵立春那张只手遮天的老脸。是吴春林那张怨毒不甘的死灰。
是钱伯仁、高劲松、卫庄……是那张盘踞在汉东上空二十年、无孔不入、令人窒息的腐败大网!
而现在……随着祁同伟那句平静的“已落网”。这张网……碎了。
那个压在汉东省几千万人头顶的、沉重的、黑暗的“天”,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了!
“同伟同志……”
许久,沙瑞金的声音才缓缓传来。那声音,不再是往日里那般洪亮、威严,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的沙哑和疲惫。
“辛苦了。”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蕴含着千钧之力。这句“辛苦了”,不仅是在对祁同伟说,也是在对他自己说。
沙瑞金缓缓地松开了那只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他转过身,一步步地,走到了办公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京州市。
冬日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穿透了那层厚厚的、压抑了整个冬天的雾霾。
金色的光辉,第一次如此清澈地、毫无保留地,洒满了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洒在了省委大院那肃穆的国徽之上。
沙瑞金看着这片前所未有的光明,那双深邃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他缓缓地、用一种充满了象征意义的、仿佛在宣告一个新时代的语气,对着听筒,说出了那句总结:
“汉东的天……”
“彻底晴了。”
跨海大桥上。黑色的指挥车,已经驶离了封锁区。
“咔哒。”
祁同伟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屠龙”行动,这件他重生以来最大的执念,这桩他布局了数年、赌上了所有的惊天大案,在沙瑞金那句“天晴了”中,画上了官方的、最终的句号。
他使命,完成了。
他靠在椅背上,那根始终紧绷的、名为“战斗”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
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惫,从他灵魂的最深处,席卷而来。
他缓缓地偏过头,看向车窗之外。
大桥已经远去。前方,是海州那座崭新的、沐浴在阳光下的城市轮廓。
阳光穿透了防弹的车窗玻璃,驱散了车厢内的最后一丝阴冷,温暖地、轻柔地,洒在了他的脸上。
那光芒,刺眼,却又干净。
祁同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仿佛吐尽了他胸腔中积郁了二十年的所有阴霾。
吐尽了那个雨夜,在操场上,对权力的第一次绝望;吐尽了孤鹰岭上,那九死一生的不甘;吐尽了陈阳离去时的心碎;吐尽了在京海,面对高启强时的隐忍与杀机;吐尽了在“刮骨疗毒”中,面对吴春林时的冷酷与决绝;吐尽了对赵瑞龙、对赵立春,那深入骨髓的、滔天的恨意。
所有的野心、复仇、算计、杀伐……都在这一口悠长的呼吸中,烟消云散。
囚车已经上路,恶龙已经入笼。
汉东的天,晴了。而他祁同伟……也终于,从那个被“前世”束缚的、复仇的梦魇中,走了出来。
窗外,阳光正好。
一个新的时代,正在他的眼前,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