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港的晨光刚漫过码头的石阶,移民局的木牌就被海风拂得轻轻晃动。新漆的“福建移民总局”六个字在朝阳下泛着光,门口的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手里都攥着户籍文书,等着办“下南洋”的手续。
陈阿珠抱着三岁的小儿子,手里紧紧捏着块粗布帕子,里面包着丈夫临走前留下的半串铜钱。她踮脚往局子里望,看见穿青布褂子的吏员正给一个老汉盖印,红泥落在“路条”上,像朵小小的花。
“下一位,陈阿珠。”
她赶紧抱着孩子挤进去,怀里的小儿子“哇”地哭了,小手拽着她的衣襟。吏员抬头笑了笑,声音和缓:“莫怕,孩子饿了吧?那边有热水,先喂点奶。”
阿珠红了脸,从包袱里摸出个陶碗,接了热水泡米糕。吏员翻看她的户籍:“泉州府晋江县人,丈夫王大海去年去了爪哇,在蔗糖坊当工?”
“是,”阿珠的声音有点发颤,“他捎信说那边地多,让俺带着娃去找他,还说……说移民局能帮着找船。”
吏员点点头,提笔在纸上写:“陈阿珠,携子王念海,赴爪哇投靠丈夫王大海,分配至第三垦区。”写完,他从抽屉里拿出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爪哇的地图,用红笔圈出个村落,“到了那边,找姓李的管事,凭这路条领两亩地、一把锄头、三斤稻种。”
阿珠接过路条,手指抚过上面的官印,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去年丈夫走时,是偷偷跟着货船跑的,一路上躲躲藏藏,差点被风浪卷进海里。现在有了这张纸,登船、住店、领物资都名正言顺,再也不用怕被盘查了。
“哭啥,”旁边一个大娘拍了拍她的背,“俺也是去爪哇找儿子的,移民局的人说了,船上管饭,到了地头还有人接,比以前强百倍。”大娘手里的路条折得整整齐齐,上面写着“领棉布两匹、铁锅一口”,“俺儿子说,那边的土能种三季稻,咱女人去了也能挣工分。”
移民局的院子里堆着不少物件,有新打的锄头、编好的竹筐,还有叠得老高的粗布。管事的刘大人正指挥着伙计往马车上搬:“这些都给船上送去,每户一份,别漏了。”他看见阿珠抱着孩子,特意让伙计拿了块红糖:“给娃揣着,路上哭了就舔点。”
三天后,登船的日子到了。阿珠背着包袱,怀里揣着路条,跟着人群往“福安号”上走。跳板很宽,两边有兵丁扶着,怕有人滑倒。船上已经挤满了移民,有像她这样寻亲的,有举家搬迁的,还有几个年轻后生,背着铺盖卷,说要去南洋学开蒸汽船。
“都把路条拿好!”船上的管事挨个儿叮嘱,“到了爪哇,先去码头的移民点登记,凭着这个领东西、找住处。丢了可就麻烦了!”他指着舱壁上贴的告示,上面画着领物资的流程:先交路条,再领木牌(木牌上刻着地块编号),最后去仓库搬农具。
阿珠把路条塞进贴身的布兜,又用线缝了两道。小儿子指着远处的蒸汽船喊“冒烟的船”,她顺着望去,只见“福安号”后面还跟着三艘船,烟囱里的白汽在蓝天上拉成线,像给他们指引方向。
开船的汽笛声响起时,阿珠看见移民局的刘大人还在码头上挥手,身边的伙计举着块木牌,写着“下月初再有船,想去南洋的速来登记”。她突然想起出发前,邻居张大娘还在犹豫,说“怕去了受欺负”,现在看来,有朝廷的人帮衬,这趟路稳当多了。
船行到第七天,遇上了小风浪。阿珠晕船,趴在船舷边吐得昏天黑地,是同舱的李大娘给她递水、拍背。“俺第一次坐船也这样,”大娘说,“到了南洋就好了,那边的风不烈,水不腥,比咱老家舒服。”她从包袱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是儿子写的信,说“移民局在爪哇盖了学堂,娃能免费念书,先生是从泉州请来的老秀才”。
阿珠摸着怀里的路条,心里踏实了不少。这张纸不仅是领物资的凭证,更像个定心丸——知道到了地头有人管,知道丈夫就在不远处等着,知道往后的日子有盼头。
第十五天清晨,“福安号”终于靠岸了。爪哇的太阳很烈,晒得人皮肤发烫,但码头上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忘了疲惫:移民点的木棚前挂着“福建移民接待处”的牌子,几个穿青布褂子的人举着名单喊名字,旁边的空地上堆着锄头、铁锅、稻种,和路条上写的一模一样。
“陈阿珠!王念海!”有人喊她的名字。阿珠赶紧挤过去,把路条递上去。管事的姓李,是个福建口音的后生,笑着说:“你男人王大海昨天还来问呢,说你该到了。”他领着阿珠去领东西,“两亩地在三号渠边,离你男人的蔗糖坊不远,走路一袋烟的功夫。”
木牌上刻着“三渠-017”,阿珠摸了摸,木头很光滑,是新做的。领农具时,李管事特意给她挑了把轻些的锄头:“女人家,用这个顺手。”旁边的仓库里,有人正领棉布,有人扛铁锅,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像过年时领年货。
走出移民点时,阿珠远远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正挥着锄头在田埂上干活——是丈夫王大海!她抱着孩子跑过去,嗓子里像堵着什么,喊不出声。王大海转过头,手里的锄头“哐当”掉在地上,冲过来一把抱住她们,眼泪砸在阿珠的布兜上,把里面的路条洇湿了一小块。
“俺就知道你们能平安到,”大海抹着眼泪笑,“移民局的人说了,这路条比啥都管用,走到哪都有人照应。”他指着不远处的竹屋,“那是咱的新家,我托人盖的,屋里有你要的织布机,等安顿下来,你也能去织坊挣工钱。”
阿珠望着竹屋前的菜园,望着远处连片的稻田,突然觉得手里的路条变得沉甸甸的。这张纸,不仅带她们找到了亲人,更给了她们一片能扎根的土地。夕阳下,她把路条小心翼翼地铺平,想找个地方挂起来——以后告诉孩子,就是凭着这个,咱一家人在南洋扎下了根。
移民点的灯亮起来时,还不断有人举着路条来登记。李管事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记着谁家领了稻种,谁家分了地块。阿珠听见他跟伙计说:“下个月还有船来,得再多备些农具,听说有三十户要过来呢。”
夜风吹过稻田,带着稻花的香气。阿珠抱着孩子坐在竹屋前,看丈夫给锄头淬火,火星子在暮色里跳,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她知道,这南洋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但只要手里有这张路条般的安稳,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