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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才不是大天狗呢(一)

“咱——又——来——啦——!”

星暝的脚刚踏出隙间,踩在博丽神社让人心安的地面上,还没来得及感受久别重逢的感慨,一个充满活力的、带着点冰碴子气息的声音就穿透了冬日的寂静,瞬间打破了神社境内的宁静。他抬眼望去,只见一片银装素裹之中,那个蓝色的、小小的身影正兴高采烈地在空中里转着圈,不是琪露诺又是谁?

“看来冬天到了,冰之妖精确实更活跃些啊。”星暝心里暗自嘀咕,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意。这喧闹,这生机,或许正是这片土地独有的“日常”吧。他环顾四周,神社与记忆中的差异并不大,庭院里的石灯笼歪斜了一盏,厚厚的积雪覆盖其上,显得格外寂静——当然,这份寂静现在已经被某只精力过剩的冰之妖精彻底打破了。

“是琪露诺……还有!主人!你回来了!”星焰惊喜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她正抱着一捧用于取暖的干柴,看到星暝,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连怀里的柴火都差点掉在地上。她急忙稳住柴火,放在地上,小跑着来到星暝面前,眼睛里闪着光:“您这次去了好久!西边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几乎是同时,“锵”的一声锐响,一道寒光从神社的角落里激射而出!

“什么?星暝大人在哪里?快让老夫看看!”草薙剑激动得化作一道流光直冲星暝而来,可惜大概是太久没见过于兴奋,方向没掌握好,“咚”地一声闷响,不偏不倚,剑尖深深嵌入了神社主殿那根饱经风霜的柱子里,剑柄还在兀自颤抖不停,发出“嗡嗡”的余韵。

“草薙先生,这么冒冒失失的,是会给看守神社的人添麻烦的。”留琴灵活地踱了过去,右手精准地抓住剑柄,稍微用了点力,“啵”地一声将草薙剑拔了出来,然后手臂便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将它扔进了走廊角落一个写着“不可燃垃圾”的蓝色垃圾桶里,还“啪嗒”一声盖上了盖子。

桶内立刻传来草薙剑气急败坏、瓮声瓮气的咆哮:“无礼!你们这是合起伙来欺负老夫!星暝大人!你可要为老夫做主啊!快放我出去!老夫要护卫在您身边!”

神玉静静地用灵力把垃圾桶封得更死,语气平淡地补刀:“我认为这是必要且合理的管制措施,即便是星暝大人本人,想必也会赞同此举。”

星暝看着这几乎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甚至更加“热闹”的景象,一种混合着无奈、怀念和“果然如此”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刚回来,迎接我的就是这般熟悉的场景么?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这头疼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他注意到远处的水潭里,某个龟壳正一动不动地半浮在水中,不得不由衷赞同了一番玄爷的老当益壮,全然不知这个水潭已经在爱莲的魔法作用下,暂时变成了温泉——不过性质似乎不太稳定,有的时候似乎会变成“热泉”,好在冬天过了,魔力也便耗尽了。

“哎呀呀——”八云紫紧随着从隙间中完全踏出,手中的折扇“唰”地一声展开,遮住了她半边脸庞,只留下一双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紫色眼睛,含着盈盈笑意望着星暝,“小星暝,这话说的可真是让咱伤心呢~‘刚回来’?你这一去经年,在西方那片血色的土地上乐不思蜀,只怕再晚些回来,这里的大家都要把你忘到脑后去了哦?”

她眼波流转,扇尖轻轻指向一旁正好奇地歪着头打量星暝的琪露诺,语气变得更加促狭:“比如说~咱看琪露诺酱,恐怕就已经不记得你是谁了呢。对吧,小琪露诺?”

被点名的冰之妖精立刻挺起小小的胸膛,脸上露出努力思考的神情,手指点着下巴:“唔…你……看起来是有点眼熟啦……好像在哪儿见过……名字……名字是……唔……星…星……想不起来了!” 她最终放弃了思考,用力摇了摇头,一脸理直气壮的“想不起来”。

星暝看着琪露诺那纯粹(且空空如也)的眼神,一时语塞,表情有些微妙地僵住了。

“噗——”八云紫用折扇掩住嘴,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带着明显笑意的气音,肩膀微微抖动,“看吧,咱就说嘛。连最强的琪露诺大人都把你忘了,可见你离开得实在太久了呢。看来某人在西方过得太过投入,连老家都快遗忘咯。”

不过,星暝的这点小尴尬很快就被琪露诺接下来的举动冲散了。只见她甩了甩蓝色的短发,仿佛要把那些想不通的复杂问题统统甩掉,然后大声宣布:“算了!不想了!反正……反正我好像也忘了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大概是觉得这里的雪堆形状特别适合做冰雕吧!或者只是路过?不管啦!再见啦,奇怪的家伙,还有大家!”说完,她背后晶莹剔透的冰翼猛地一振,“嗖”地一飞出了神社鸟居,消失在白茫茫的林间,来得突兀,走得干脆。

星暝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自语:“她……总不会真的只是心血来潮,跑到这里转一圈就走吧?这行动模式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难以捉摸。不过,这种纯粹的随性,某种程度上倒也让人羡慕。”

站在他身边的星焰,目光却还追随着琪露诺离去的方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羡慕和淡淡的怀念,轻声说道:“其实……有的时候,看着琪露诺这样,我偶尔也会……有点怀念以前那种什么都不用想,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奔跑玩耍的日子呢。”她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连忙抬起头,对着星暝急切地摆手解释道,“啊!当然不是说现在不好啦!现在能帮主人处理事情,学习很多知识,我觉得非常充实和开心!真的!……对了,主人,你从刚才开始就好像有点在发抖诶,嘴唇都有点发白了,外面太冷了,我们快进屋里去吧!屋里应该暖和多了!” 她说着,伸手轻轻拉了一下星暝的衣袖。

星暝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神社外的寒风确实凛冽刺骨,他身上这套在红魔馆还算适宜的执事服,在这片土地的户外显得过于单薄了。他紧了紧衣领,点头道:“说的也是,先进去吧,别着凉了。这冬天的寒意,似乎比记忆中更胜一筹。”

走进神社,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香火和微微炭火气息的暖意扑面而来,虽然陈设比星暝记忆中的样子更添了几分岁月的痕迹,但总算将外面那肆虐的寒风与严寒隔绝开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星暝轻轻舒了口气,目光习惯性地在熟悉的屋内陈设上扫过——矮桌上放着一套茶具,塞钱箱似乎被放进了屋里……

然而,他的视线很快被墙上一个略显突兀的新物件吸引住了。那东西挂在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但其独特的造型和色彩,让人无法忽视。

那是一个色彩对比强烈、造型极具张力的木雕面具。底色是鲜艳的赤红,一个硕大而尖锐的长鼻子向前突出,几乎占据了面具三分之一的比例,眉头紧锁,怒目圆睁,嘴角下撇,勾勒出一种原始、粗犷而又充满怒意的狰狞表情。面具的边缘有些磨损,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头了,并非崭新的物事。星暝微微蹙眉,在他的印象里,无论是星焰他们,或是偶尔会来打理神社的、性情温和的阿麟,还是其他可能在此停留的存在,似乎都没有收藏这种极具特色,而且看起来如此“凶恶”的面具的爱好。而且……不知为何,“面具”这个东西,总让他想起一些关于过去的,如今早已无处捉摸的往事。

“那个面具……”星暝抬手指向墙上那个醒目的赤红长鼻面具,带着明显的疑惑开口问道,“是哪里来的?以前好像从来没在这里见过这东西。”

星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哦,主人你说那个啊!”她恍然道,语气里带着点不以为然,“这是之前紫姐姐带过来的,说是现在外面人类世界里好像突然流行起来的一种面具,叫做‘大天狗’面具。据说是根据某种流传的传说做的……不过我觉得做得一点都不像啦!跟温柔的千早姐姐,或者虽然有点……嗯,认真,但也很漂亮的龙姐姐那样的天狗,根本一点都不像嘛!表情干嘛做得那么凶,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我们认识的天狗才不是这样的呢!” 她说着,还皱了皱鼻子,表达对这种“失真”形象的不满。

“呵呵~”八云紫轻笑着踱步到星暝身边,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个面具,“小星焰,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个面具,可不仅仅是一件普通的工艺品或者玩具哦。它的‘原型’,或者说它所指向、所代表的那位‘主人’,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呢。”她伸出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隔空轻轻划过面具的轮廓,“你看这愤怒的眉眼,这夸张的长鼻,无一不在诉说着其拥有者生前那无法平息的怨念与执着。”

她用合拢的折扇轻轻虚点了一下面具的方向,继续解释道:“按照常理来说,像这种与历史上特定强大存在、尤其是那些结局不太美好的存在紧密相关的象征物,上面多多少少都会残留一些本体的意念、执念,或者……更容易吸引一些游荡的、与此相关的低阶灵体,比如怨灵之类的附着其上。毕竟,强烈的感情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怨、怨灵?!”星焰小声惊呼,“可是……紫姐姐,这个面具不就是你之前有一次过来,随手放在这里的吗?当时我还好奇摸了摸,感觉上面干干净净的,什么奇怪的气息都没有呢!”

“没错哦。”八云紫赞许地点了点头,“现在这上面确实空空如也,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因为它的‘本体’,那位曾经显赫一时、怨气冲天的‘大天狗’,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彻底烟消云散,连一丝残魂碎魄都很难在世间寻觅了。留下的,或许只是后世之人根据模糊的传说和臆想,重新塑造出来的形象罢了。”

星暝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紫话语中隐含的信息:“听起来……这背后似乎隐藏着不那么愉快的故事。在我的认知里,天狗在人类的传说中,有时也被描绘成居住深山、拥有强大力量、时而考验修行者的山野之神或大妖怪,在某些时期,他们在人类社会中甚至拥有不小的威信和影响力,被一些贵族乃至皇族所敬畏。现在……难道他们在人类流传的故事里,形象已经彻底沦落为这种充满怨念和负面色彩的象征了吗?”他看向紫,目光中带着探究,“紫,你刚才提到的‘大有来历’,还有那位‘烟消云散’的本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面具背后,到底代表着一段怎样的历史?我总觉得,这不仅仅是一个民俗符号那么简单。”

八云紫用折扇轻轻敲打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似乎在权衡着什么,随后她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个“真拿你没办法”的浅笑,缓步走到房间的火盆边,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意:“这个嘛……嗯,也罢。反正今天雪下得这么大,估计也不会有哪个不怕冷的家伙跑来叨扰,咱正好有空,心情也还算不错,就给你们讲讲这个面具背后,所牵连的那段关于一位‘大天狗’故事吧……”

……

热风如同怨灵的手指,无情地刮过御所庭院中那些精心修剪过、此刻却只剩枯枝败叶的樱树与柳树,发出愤怒的咆哮。炽热的阳光密集地落下,试图掩盖这座大都城的轮廓,却掩不住某些人心底翻涌的黑暗。

显仁——这位被迫退位,在后世文书上被称为崇德天皇的男人,正死死地盯着面前那面光滑如水的舶来品铜镜。镜中映出的,是一张苍白、憔悴,却因极度怨恨而显得微微扭曲的贵族面容。眼窝深陷,嘴唇紧抿,原本应是雍容华贵的气质,此刻被一种阴鸷与偏执所取代。

“为什么……”

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从他紧咬的齿缝间一点点挤出来,在空旷却装饰华丽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为什么?”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般的窒息与痛苦,握着镜框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传来再清楚不过的疼痛感,微微颤抖。

“为什么!”

最终,这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化作了一声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的、混合着痛苦、不甘、愤怒与绝望的低吼。他猛地一挥手臂,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戾气,将梳妆台上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精美漆器、象牙梳篦、盛放香料的玉盒,连同那面昂贵的铜镜,一股脑地扫落在地!顿时,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彻房间,香粉与碎片四溅,一片狼藉。

“为什么是那个家伙,不是我!回答我!父亲大人!……不,愚蠢又该死的老头子!你回答我啊!”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对着想象中的那个刚刚逝去的、他理应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血泪般的控诉。

他并非突然陷入了癫狂,这满腔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五脏六腑、日夜不得安宁的怨恨,早已在他心中堆积、发酵、变质,如同陈年的毒酒,越来越烈。其根源,深植于他那堪称悲剧、被权力玩弄于股掌的人生。

他所怨恨的对象,清晰而明确——正是且不只是他的同母之弟,那个在他看来只会嬉皮笑脸、阿谀奉承、精通各种游乐技艺却毫无帝王威仪与治国才能的“雅仁亲王”,如今的‘天皇陛下’!而这一切不公与屈辱的源头,都指向了那个或许刚刚在病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结束其充满算计的一生的男人——他们的父亲,鸟羽天皇!

细细追究起来,其实早在显仁年仅五岁的时候,他就在曾祖父白河法皇的强势安排下被立为皇太子。那时他还懵懂无知,只记得被套上沉重而华丽的礼服,在繁复的仪式中,被众人簇拥着,坐上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顺理成章”地受禅登基,成为了名义上的天皇。然而,这顶看似尊贵无比、令世人仰望的冠冕,对于当时年幼的他而言,更像是一场身不由己、懵懂无知的无妄之灾。白河法皇逝世后,他的父亲鸟羽上皇几乎立刻便开设院政,朝廷的实权,从人事任免到赋税征收,从军事调动到外交策略,自然不可能落在他这个年幼无知、如同傀儡般的孩子手中,完全被鸟羽上皇及其精心培植的亲信集团牢牢掌控在手中。他坐在殿上,听着下面大臣们用晦涩难懂的语句诵读着奏章,却完全不明白那些文字背后代表着怎样的权力博弈与现实意义。他只是一个象征,一个被摆放在那里的、华丽的装饰品。

理论上,父亲代为摄政,等到崇德天皇成年,心智成熟,学识渊博,具备理政能力之后,即便鸟羽上皇再怎么贪恋权位,于情于理也该逐渐将权力交还,至少让他参与政事,学习如何处理国家大事,为将来亲政做准备。童年的显仁,或许也曾怀有过这样一丝微弱的期待。他努力学习汉文与和歌,研读典籍,试图让自己配得上“天皇”这个身份。

但现实,却在他逐渐长大、开始展现出自己的思想和一定能力后,给了他最残酷、最彻底的一击。他惊恐地发现,随着他日渐成年,他在他那权欲熏心、猜忌成性、将权力视若生命的父亲眼中,非但不是可以托付江山的继承人,反而成了一块碍眼的、必须尽快踢开的绊脚石!在绝对权力的诱惑与腐蚀面前,所谓的父子亲情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鸟羽上皇看他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儿子,而是看一个潜在的、威胁到自己权力的竞争者!

最终,在鸟羽上皇的一手操纵、精心策划和步步紧逼下,在各种“体弱多病”、“需静心修养”的借口下,显仁被迫退位,将天皇之位让给了当时同样年幼、并且身体有疾的异母弟近卫天皇。这还不够,他的父亲更是运用其影响力,彻底断绝了他开设院政、掌握实权的道路,只给了他一个空有尊号、享受着相应物质待遇、却无任何实际权力,如同被圈养在金丝笼中的鸟儿般的尴尬身份。他从一个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变成了一个事实上彻头彻尾的、被监视的、无用的闲人。这种从云端跌落泥沼的落差,这种被亲生父亲如此对待的屈辱,如同毒虫,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他怎能接受这样的命运?!他身体里流淌着天照大神后裔的血液!他曾经是这片土地名义上的主人!(画外音:对此,我表示强烈怀疑。)

为了生存,也为了等待那渺茫的时机,在位期间,崇德天皇便刻意表现出对政治的兴趣缺缺,转而频繁举办和歌歌会,与文人贵族唱和往来,吟风弄月。退位成为名义的上皇之后,他更是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和歌的世界里,研习风雅,举办各种文酒之会,仿佛只想做一个超然物外、与世无争、只关心风花雪月的逍遥公。他甚至开始笃信佛法,抄写经文,试图在宗教中寻求心灵的慰藉与平静。

然而,在这层精心编织的、温顺无害的伪装之下,他却借着和歌交流、举办文雅活动的名义,广泛结交各色人物,从失意的贵族、有才学的僧侣到部分对现状不满的中下层官员,暗中扩张着自己的派系势力,小心翼翼地编织着自己的关系网,探听着朝堂内外的风声。他就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蜘蛛,耐心地经营着自己的网。他原本以为,这样低调而耐心的蛰伏,这样长年累月的示弱,这样近乎自我放逐的姿态,或许能让他那多疑的父亲放松警惕,逐渐消除戒心,甚至可能在某一天,会因为愧疚或者时局变化,想起他这个儿子,分予他一些应有的权力和尊严,哪怕只是参与一些无关紧要的礼仪性事务。

这一等,又不知是多久。春花开了又谢,秋月圆了又缺,他在自己的御所里,听着外面世界的消息,看着朝堂上的人事变迁,感觉自己就像一件被遗忘在仓库深处的旧物,覆盖着厚厚的尘埃。久到他自己有时都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孤灯冷月,捧着亲手抄写的经文,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应该放弃那争权夺利的念头,就此沉溺于诗歌风月,了此残生,或许还能在青史上留下个“风雅”、“恬淡”的名声,落得个善终。

——直到,那个名为玉藻前的绝世妖妃凭空出现,以其无双的魅力和狠辣的手段,将整个朝廷搅得天翻地覆,让沉溺于温柔乡的鸟羽上皇也深陷其中,损耗元气,威望大跌;

——直到,那个在他看来愚蠢无能、甘愿做父亲傀儡、体弱多病的近卫天皇,竟然也因为惊吓过度(或者说本就孱弱的体质不堪重负),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而去;

——直到,那个他一直怨恨着、不愿承认其身份的父亲鸟羽上皇,也被那妖女吸取精气,变得垂垂老矣,朝政更加混乱,最终在病榻上结束了其充满算计、却也难逃被算计的一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曾在只有自己一人的房间里,用锦被捂住嘴,发出过疯狂而悲凉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苦涩与一种近乎毁灭的快意。因为他看到,最终的结果,竟然是他最看不起、认为性格最为恶劣、毫无帝王之姿、更无任何能力、只知道享乐的同母弟弟雅仁,坐上了那个他梦寐以求、奋斗半生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的位置!他的父亲,从始至终,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选择的依旧不是他!宁愿将象征权力的神器交给那个废物,也不愿意正视他这个长子!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他究竟哪里不如那个只会耍小聪明、逢迎拍马、在宴会上跳舞曲的弟弟?!难道就因为他更“懂事”、更“安分”吗?!这世道何其不公!

他还清晰地记得,就在今天,得知父亲病危、可能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后,他曾怀着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的心情,试图前去见最后一面。那并非是为了去嘲讽那个即将离世的老人,也并非想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放声大笑——内心深处,或许仅仅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属于人子的、对血缘牵绊的最后一点本能,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望得到某种临终认可或忏悔的渺茫期待,只是想再见他一面,送他最后一程,仅此而已。

但是,他得到的是什么?是无情的驱逐!是冰冷的拒绝!是毫不留情的羞辱!他甚至被那些仗着宠信、毫无根基底蕴、如同跳梁小丑般的近臣们,当着众多宫人的面,毫不客气地拦在殿外,用那种轻蔑的、带着施舍与戒备意味的语气告诉他:“陛下需要静养,不见外人,还请新院大人体谅,速速回去吧!”

“外人”?!他可是他的亲生儿子!曾经的天皇!他们怎么敢用这样的字眼?!他们怎么配用这样的态度?!那一刻,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耻辱感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他的灵魂上。他几乎能听到那些宫人压抑的窃窃私语和同情的目光,不,那更像是嘲讽和怜悯!他几乎是踉跄着、强撑着维持最后一丝尊严离开,回到自己的御所。

“他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那个只会声色犬马的蠢材!他必须死!”当初得知他的那个弟弟继任天皇后,怨毒的念头便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般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眼前一片血红。但是……当最初的暴怒过去,无力的现实感便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仅凭他一个人,一个空有名号,却无兵无权,被旧势力严密监视、几乎可以算软禁在御所内的“高贵”囚徒,能做到什么呢?他连调动一兵一卒的权力都没有,又能做什么来扭转这该死的乾坤?刺杀?他连真正可靠的死士都难以寻觅。政变?他拿什么去策动?那帮吟诗作对的文人么?

他需要力量。

他需要军队。

他需要能在朝中掀起风浪、支持他、帮助他夺回那本该属于他一切的势力与合作者。

为此,他不惜付出——

一切代价!哪怕是……与魔鬼共舞,引狼入室!

“藤原赖长……左大臣,藤原赖长……”

崇德天皇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嚼碎了,混合着血与恨一同咽下,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赌徒心态。

他知道,事到如今,这位已然同样陷入绝境、且性格刚愎难以容于主流政坛的左大臣,也已别无选择,只能投向自己这边,成为他棋盘上最重要、也可能是最危险的一颗棋子。

早在若干年前,当藤原赖长因为其刚正不阿(或者说是不懂变通、苛烈无比、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在朝中四处树敌、逐渐被排挤、孤立之时,崇德上皇就已经开始留意他了。与他自己身边那些只会吟风弄月、附庸风雅、关键时刻却毫无用处的“诗友”和“文胆”不同,藤原赖长虽然缺乏圆滑的政治手腕,行事过于直接,容易得罪人,但也正因如此,他少了那些弯弯绕绕的心计,显得更为“纯粹”,其诉求和弱点也更容易被洞察和掌控。更重要的是,他因为性格原因,不仅与众多朝臣关系恶劣,甚至与自己出身的、权势滔天的藤原氏本家,也产生了难以弥合的深刻裂痕,他背后原本可以倚仗的家族势力也已日薄西山,正在加速凋零,已经难以给他提供足够的庇护和支持。他就像一头受伤的、被族群抛弃的孤狼,充满了愤怒与不甘。

这简直是……命运为他送来的,完美无缺的棋子!一把或许会伤手,但足够锋利的刀!

早在近卫天皇病重期间,察觉到时机将至的崇德上皇,就暗中派出绝对心腹之人,利用其经营多年的、隐藏在公卿世家仆役、低级官吏乃至市井之中的眼线,极尽所能地在京都的街头巷尾、茶寮酒肆、公卿府邸的私下聚会中散播谣言,巧妙地将天皇病弱不堪、久治不愈、甚至宫中屡现“不祥之兆”的原因,隐晦地、却又指向明确地归结于藤原赖长的“诅咒”与“怨念”作祟,暗示其因为政治失意而对皇室心怀怨恨。而那个体弱多病、在玉藻前之乱中受惊的近卫天皇也“不负众望”(或者说顺应了某些势力希望政局变化的期待),很快英年早逝。

或许外人并不清楚天皇真正的死因(究竟是被妖狐事件惊吓过度,还是本就身体孱弱,或是宫廷斗争的牺牲品,抑或兼而有之),但他心里清楚,这背后少不了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和默许。当然,其他人,包括藤原氏内部那些乐见其成、希望借此机会彻底扳倒藤原赖长这个“麻烦”的政敌们,或许也并不关心真相,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足够有分量的、能置其于死地的借口,一个能将藤原赖长及其背后可能的势力彻底打垮、永绝后患的完美理由。流言,有时候比刀剑更致命。

而自己,在藤原赖长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几乎被所有昔日同僚抛弃和攻讦之际,却以交流和歌、欣赏其文采与学识为名,屡屡向他示好,赐予他珍贵的古籍、笔墨,与他“推心置腹”,表现出对他才华的由衷赏识和对他境遇的深切同情与不平。在一次次秘密的、于月色下或屏风后进行的会面中,他倾听赖长的愤懑,附和着他对朝政腐败、小人当道的批评,巧妙地引导着对方的情绪。对方在失意与愤懑之中,在渴望认同与复仇的心态驱使下,或许真的把他当成了难得的、不计较他坏名声、真正理解他抱负与痛苦的“知己”也说不定。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的相互利用。

想到这里,崇德上皇脸上露出一丝冰冷刺骨、充满了讥讽与自嘲意味的笑意。这荒谬的世道,这虚伪的人心!所谓的亲情、友情、忠诚,在权力面前,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遮羞布!

事到如今,随着他父亲驾崩的消息正式传开,新旧权力交替、局势最为微妙和动荡的关键时刻,想必那些由他有意散播出去的、以及被他的政敌们乐于见成而大肆添油加醋的、关于藤原赖长“勾结”自己意图“谋反”、觊觎皇位、甚至可能动用“咒术”的流言,也已经如同瘟疫般在京都的每一个角落疯狂蔓延开了吧?这潭水,已经被彻底搅浑了。恐慌、猜忌、野心……各种情绪在暗流中涌动。

藤原赖长,他现在还能去哪里呢?他已经无路可退了,就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要么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要么回头拼死一搏。而自己手中,似乎握着能让他“回头一搏”的、唯一的、看似合理的“大义”名分——对皇位继承“不公”的抗争!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无路可退了?那近在咫尺、曾经触手可及却又失之交臂的皇位,如今被那个饭桶一样的家伙坐着,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眼里,心里,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他。他仿佛能听到雅仁在殿上恣意欢笑的声音,看到他那志得意满的样子……这画面让他几欲疯狂。

“他会明白的……”崇德天皇低声自语,声音沙哑而坚定,眼中燃烧着名为野心的火焰,但那火焰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绝望与毁灭欲,“他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他会……他必须抓住我这根,唯一的,看似能救他于水火,实则会将他拖入更深地狱的‘救命’稻草……”

他必须会——

(咳咳,今天真的头昏眼花,所以我要消耗一次休息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