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暝的意识艰难地挣扎着上浮。首先恢复的是听觉,一个熟悉却带着罕见焦急的女声,正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有些失真,却清晰地传递着担忧。
“星暝!星暝!你听得见吗?快醒醒!”
他费力地掀开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视野里先是模糊的光斑,然后逐渐聚焦。爱丽丝·玛格特洛依德那张总是尽可能维持着平静表情的精致脸庞,此刻正近距离地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她的眉头紧紧蹙起,那双最纯净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略显狼狈的模样,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虑。见他终于睁眼,她明显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整个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太好了……你总算醒过来了。”爱丽丝的声音带着一抹颤音,那是高度紧张后骤然放松的痕迹,“刚才你怎么叫都没反应,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我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后面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有些懊恼于自己刚才的失态,白皙的脸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
星暝撑着还有些发软无力的身体,试图坐起来。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打量起所处的环境。这是一个布置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丝不苟的房间。空气里弥漫着某种清雅花香的气息。靠墙立着几个多层的工具架,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雕刻刀、钳子、尺寸不一的针线、以及某些他叫不出具体名字的、闪烁着微弱魔法光泽的精巧器具。墙角还堆放着一些色彩斑斓的布料和线轴。
“这里……好像是你的卧室?”星暝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爱丽丝像是被说中了什么秘密,脸颊“唰”地一下变得更红了。她猛地将脸转向一边,刻意避开了星暝的视线,语气变得有些生硬,语速也不自觉地加快,仿佛想要用话语筑起一道防御的墙壁:“是、是又怎么样?!你别胡思乱想!只是因为你突然毫无征兆地昏倒了,当时旁边又恰好没有其他能搭把手的人,我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围观,才只好先把你带到我这里来暂时安置一下!这纯粹是……是权宜之计!可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奇怪的理由!”她最后几乎是在强调般地宣言。
星暝“哦”了一声,没太在意她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他的目光继续在房间里好奇地游移。忽然,他的视线被靠窗的一个宽大工作台牢牢吸引住了。台子上显得有些凌乱,散落着各式各样的人偶。有的已经彻底完成,穿着极其华丽繁复、细节精致的衣裙,安静地坐在或站在那里,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眨动眼睛;有的则还处于制作阶段,肢体和关节裸露着,内部精细的木质或球型关节结构清晰可见,像是一些等待组装的精密零件。而在这些形态各异的人偶中间,他赫然看到了一个让他心头一跳的熟悉身影——那是一个穿着类似他很久以前那套标志性行头、连那头麻烦的银发和面部轮廓都雕刻得颇有几分神似的人偶!
他刚想凑近些仔细看看那个“自己”,爱丽丝却像是被触及了逆鳞,反应极大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迅速而坚定地张开双臂,用整个身体挡住了工作台,声音带着羞愤和气急败坏:“不、不许看!谁允许你乱看的!你这人怎么随便看别人的东西!”
星暝被她这过激的反应弄得有点莫名其妙,无辜地摊了摊手:“我没想乱看啊……就是刚好瞥见了。话说回来,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的记忆好像断片了,只记得那本古怪的书突然冒出来,说了些云山雾罩、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
见话题成功被转移,爱丽丝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眼神还是有些闪烁,不敢完全直视星暝。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客观,解释道:“你昏倒之后,那本书……它又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意义不明的话,然后就说自己等待的时间太久远,维持显现的能量已经耗尽,接着就自己‘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了,变得毫无动静。”她补充道,“我之后仔细检查过了,它现在就是一本材质比较特殊的普通书籍,没有任何异常的魔力反应或者精神干扰波动,所以……出于安全考虑,我就先把它收起来了。”她随即补上一句警告,“你最好别再主动去碰它或者研究它,那东西的来历和性质都太诡异了,贸然接触不知道还会引发什么后果。”
“能量耗尽了吗……”星暝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暂时把对那本神秘魔导书的疑问压下。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些人偶上,好奇心再次占了上风,忍不住指着工作台的方向问道:“不过,爱丽丝,你做的这些人偶里,怎么我看着都觉得挺眼熟的?那个紫色头发、穿着红白色调、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傻笑的,难道是……”
“你看错了!绝对是你看错了!”爱丽丝立刻打断他,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想要掩饰什么的急切,“那只、那只是我随便做做的练习作品而已!发型和衣服配色都是巧合!”
星暝心里暗自嘀咕:那个紫发红白巫女服的人偶,绝对是……灵梦吧……还有旁边那个,虽然帽子还没完全上好色,衣服细节也还没处理,但那标志性的紫色魔法袍和红色长发轮廓……分明就是魔梨沙啊!爱丽丝这家伙,嘴上说着不要,私下里却把朋友们都做了个遍吗?这算是一种特别的纪念方式?
爱丽丝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星暝那意味悠长的眼神,仿佛自己的秘密即将被看穿,她强行压下心中的窘迫,把话题再次拉回正轨,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先、先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言归正传,你对那本书说的话到底怎么看?它说的那些……关于‘坐标’,关于朗基努斯之枪的本质是什么‘概念’和‘权柄’,还有你是关键的之类的……你相信吗?”
星暝收敛了脸上玩笑的神色,认真思索起来。虽然大部分内容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充满了难以理解的隐喻和宏大却空泛的词汇,让他感觉像是在听一场哲学讲座,云里雾里。
“说实话,”他坦诚道,“它说的那些东西,十句里有八句我都听得半懂不懂,什么‘悖论’、‘命运’、‘因果’……太玄乎了,感觉像是在听醉酒的老头说梦话。”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复杂,“不过,这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经典套路,虽然又老又俗,但被它用那种仿佛洞悉万物真理、跨越了无尽岁月的古老腔调说出来,配上当时那时间都仿佛凝固的诡异氛围……还真让人有点……心里发毛,不得不去在意。感觉不像是完全凭空捏造出来忽悠人的。”
就在这时,房间门“哐当”一声被有些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小恶魔4号慌慌张张地飞了进来,翅膀扇动得极其急促,带起一阵小小的旋风,脸上写满了“大事不妙”:“不好了不好了!爱丽丝殿下!星暝大人!刚才这边动静好像搞得太大,把神绮大人给惊动了!她……她带着梦子大人,已经快到门口了!看表情好像很……很感兴趣的样子!”
爱丽丝一听,忍不住用手扶住额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哀叹:“母亲大人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话音未落,一阵轻快而富有活力的脚步声已经由远及近,紧接着,神绮那洋溢着好奇与关切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房间门口,后面跟着如同沉默影子般的女仆长梦子。
“小爱~小星暝~你们躲在房间里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吗?好像很热闹的样子呀!”神绮好奇地眨着眼,“听说小星暝刚才晕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需不需要我帮你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我最近新发明了一种特别温和的探测魔法哦!”她说着,就张开双臂,脸上带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做出要给星暝一个“充满母爱の拥抱”并顺便施展魔法的姿势。
梦子则安静地站在神绮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双手交叠在身前,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微微向星暝和爱丽丝颔首致意。
爱丽丝见状,连忙一个侧步挡在了星暝和神绮之间,像是保护小鸡的母鸡,虽然这个小鸡可能并不需要保护:“母亲大人!星暝他没事!真的没事!只是之前有点劳累,加上刚才某本怪书的影响,暂时性脱力而已!现在已经好多了!”她试图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蒙混过关。
“真的吗?可是我明明感觉到一股非常特别、非常古老的魔力波动呢!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快让妈妈看看嘛!有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才开心呀!”她像个讨要糖果的小女孩一样,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爱丽丝。
爱丽丝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在神绮面前,这种程度的隐瞒是徒劳的,反而可能引来更“麻烦”的关心。她无奈地看了星暝一眼,交换了一个“没办法了”的眼神,然后在神绮闪闪发光的期待目光和星暝略带无奈的注视下,转身从旁边一个施加了多重防护魔法的抽屉里,取出了那本现在已经变得平平无奇、仿佛只是一块厚重金属砖块的魔导书,递了过去,同时不忘强调:“它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异常的能量反应了,母亲大人您看看就好。”
神绮像接过什么新奇玩具一样,兴致勃勃地接过了书,用她那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封面,然后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书页。但很快,她脸上那种兴奋的笑容渐渐被一丝困惑和不解所取代。“咦?奇怪……这种感觉……和刚才我感知到的……好像不太一样啊……”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快速而轻柔地翻动着书页,“……《火焚末日》?听起来有点严肃呢……里面……咦?怎么好像大部分都是空白的?”
“《火焚末日》?”星暝和爱丽丝都感到意外,不约而同地凑近了些。
果然,那厚重书页的绝大部分,都是一片毫无瑕疵的纯白,空荡荡的,仿佛在等待着某种命运之笔来书写填充。只有在靠近中间部分的寥寥几页上,用某种仿佛由干涸血液和阴影混合而成的暗红色墨水,写下了一段令人不由自主感到心悸的文字。那文字记载了一个关于血族真祖该隐的传说——传说在时间的尽头,当命运的钟摆指向特定的刻度,该隐将会从永恒的沉睡或放逐中归来,执行他对所有后裔的最终审判,这审判将覆盖所有流淌着他血脉的吸血鬼氏族,无论其是强大还是弱小,是显赫还是隐匿。这场最终的、无可逃避的审判,就被称为“火焚末日”,它象征着整个吸血鬼种族命运的终结点,是铭刻在他们血脉源头的、与生俱来的诅咒与终结。
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是,在这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记载旁边,书页上竟然如同被无形之笔书写般,缓缓浮现出了一列列吸血鬼氏族的古老名字,如同被宣判了死刑。星暝的目光急切而紧张地在那些名字中搜寻着,当他的视线捕捉到“斯卡雷特”这个名字时,心情顿时降到了冰点。
“斯卡雷特”名字的边缘已经清晰地染上了一层如同血渍晕开般的红晕,那红色如同活物般,正在极其缓慢地、但却坚定不移地向着名字的核心区域蔓延,仿佛随时都会将其彻底吞噬,标记上终结的印记。
“这……”星暝的脸色瞬间变得很糟糕。如果这个看似荒诞不经的传说是真的,那意味着伊莉雅,作为斯卡雷特家族最后也是最纯正的直系血脉,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场源自血脉源头的终极审判!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也绝不能允许发生的事情!
一股强烈的紧迫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必须尽快赶回红魔馆!立刻确认伊莉雅的安全!必须想办法应对这个可能到来的末日审判!虽然他还不知道,此刻他忧心忡忡想要对抗的真祖该隐,正因为之前机缘巧合下发生的某些意外,阴差阳错地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那位黑暗妖怪露米娅身上——当然,对于露米娅来说,这种情况可就不算美好了。
爱丽丝敏锐地捕捉到了星暝骤变的脸色和眼中流露出的那份立刻就要动身的决绝,心里没来由地一酸,一种被忽视、被轻易排在后面、仿佛随时可以被抛下的委屈感混合着些许醋意涌了上来。她扭过头,避开星暝的视线,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有些发冲:“哼,看你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是不是又想着要立刻拍拍屁股走人了?反正你总是这样,哪里需要你,你就往哪里跑,像个救火队员一样,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也从来……不会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
说完,她也不等星暝做出任何解释或回应,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让某种情绪决堤,径直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一个带着明显落寞和赌气意味的背影。
神绮看着爱丽丝离去时那略显仓促和伤感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很快浮现出一个夹杂着些许无奈和了然的复杂神情,对星暝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柔声道:“小星暝,你别太往心里去。小爱她就是……心里不舒服,又闹别扭了。其实,她的心思,你应该多少也能理解一些吧?”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看到了某些过往的时光,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愧疚,“自从你们……你,还有她其他的那些朋友们,先后因为各种原因离开之后,小爱她就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待着,把自己封闭在那个由人偶和魔法构成的小世界里。当然,这或许也和我这个做母亲的,有些做得不好的地方有关……”
一旁的小恶魔4号听着这仿佛涉及魔界最高层内部情感秘辛的对话,吓得缩了缩脖子,连忙用手捂住嘴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后蹑手蹑脚地、像一缕烟似的溜出了房间,还非常贴心地(或者说为了自保地)轻轻带上了门,仿佛生怕听到什么会被“灭口”的内容。
神绮似乎并不在意小恶魔的离开,她的注意力依然放在星暝身上,继续用她那独特的、温柔的嗓音说道,像是在对星暝倾诉,又像是在梳理自己内心的思绪:“自从那次……波及范围很广的危机之后,我就总是忍不住,过度地担心小爱的安全。外界那么广阔,却又那么复杂、危险,她一个人离开魔界,我怎么可能放心得下?所以,某种意义上,我确实算是在‘监视’着她吧,通过一些……嗯,她知道后很不高兴的、不太被她喜欢的方式。”
神绮的语气染上了一层更深的伤感:“而她以前的那些朋友呢?有的像魔梨沙那样,因为经历了太多的失去和打击,性格大变,变得阴郁沉默,几乎一蹶不振;有的像小星暝你一样,玩起了长久的失踪,音讯全无,让人牵肠挂肚;还有的……则是像小爱结识的一位位巫女那样,在履行其职责的道路上,再也……回不来了。”
神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个堆满了人偶的工作台,看着那些静止的、却又仿佛承载了无数情感的精致面孔,声音放得更轻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也看到小爱做的那些人偶了吧?……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心思细腻、特别念旧的人。以前,每当她意识到,某个曾经重要的人、重要的朋友,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了的时候,她就会选择用制作人偶的方式来纪念他们,仿佛通过这种方式,就能将那些逝去的时光和面容,永远地留在身边,就好像……他们从未真正离开一样。”
“而在你离开之后……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但这种情况,好像变得越发严重了。”神绮的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心疼,那是一个母亲看到孩子受苦时最真实的情感,“或许也怪我,总是用错误的方式表达关心,管得太多,方法又太笨拙……她越来越频繁地把自己留在房间里,一待就是好几天,不愿意出来见人,也不愿意和我多交流。有时候,我甚至有种可怕的感觉——她宁愿对着那些不会说话、没有温度的人偶,或者她自己凭借记忆和想象构筑出来的、活在过去的‘朋友们’倾诉心事、分享见闻,也不愿意……再对我,或者对其他真实存在于她身边的人,敞开心扉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苦涩和挫败感:“有一次,我实在担心得快要发疯了,忍不住……动用了一点小小的力量,偷偷看了一下房间里的情况。结果……我看到的是满地狼藉,到处都是人偶的碎片和耗尽魔力后残留的、如同星尘般的残渣,而小爱……她就抱着膝盖,坐在那片废墟的中央,眼神空洞得像是失去了所有灵魂的光彩,没有焦点,也没有任何情绪……那样子,看得我……心都要碎了。”
“后来,她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发现了我偷看的行为……我们之间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从那以后,她就把自己封闭得更紧了,几乎在我面前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心墙……”神绮摇了摇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试图驱散沉重气氛的、略显勉强的笑容,但那笑容背后隐藏的自责却清晰可见,“哎呀,你看我,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啰嗦,怎么说起这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情了。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下去,小爱知道了又要生我的气了。”
她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星暝身上,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期盼:“总之……小星暝,你知道吗,至少有一点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小爱她心里,一定是非常、非常高兴能再次见到你的。据我不完全统计和偶然‘瞥见’,她前前后后,至少尝试制作了有几百个和你外形相似的人偶……”
星暝闻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再次看向那个工作台,似乎想从那些人偶中找出那“几百个自己”的踪迹。
神绮继续用温柔的语调说着,仿佛在揭示一个甜蜜又心酸的秘密:“但是,很奇怪,也很让我担心,她好像对自己做的每一个‘你’都不满意。经常总是做到一半,就突然停下来,然后默默地将它拆解掉,或者随手放在某个积满灰尘的角落里,再也不看一眼……仿佛永远也找不到她心中最完美的那个‘你’的形象。”她最后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作为母亲的无能为力与深刻自责,“这或许,又是我在说些无谓的、只会让人困扰的话了吧。希望小星暝你……以后如果能有机会、有耐心的话,可以……试着让那孩子,从她自己构筑的这片悲伤的阴霾里,走出来一点点吧。我……在很多方面,尤其是在如何做一个好母亲这方面,大概,都做得非常不称职呢。”
说完这些深藏心底的话,神绮仿佛也耗尽了力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疲惫,她默默地转身,带着一种罕见的沉默,离开了房间。梦子依旧如同最忠诚的幻影,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并轻轻带上了门。
星暝独自留在房间里,沉默着,没有对神绮这番真挚而沉重的倾诉做出任何口头上的评价或承诺,但内心深处却并非毫无波澜。他在房间里有些烦躁地慢慢踱步,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不受控制地投向那个承载了爱丽丝太多秘密与情感的工作台,投向那些静止的、却又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什么的精致人偶。
他忍不住再次走近了些,凭借着自己过往漫长岁月里积累的阅历和还算敏锐的观察力,更加仔细地审视起那几个完成度最高、被摆放得相对整齐的人偶。他注意到,其中几个人偶的内部结构和关节连接处,似乎精心铭刻着某种极其复杂、尚未被激活的微型魔法回路,那纹路的走向和能量节点的设置,看起来非常像是尝试进行“灵魂注入”、“意识唤醒”或者“高等活化”之类魔法仪式所必需的基础构架。但不知为何,这些精心布置的回路都停留在最基础的“预备”或“休眠”阶段,仿佛在即将启动的前一刻,被某种力量强行中止了,从未真正运转过。
星暝很清楚,以爱丽丝在魔法造诣上的才华,如果真的下定决心,想让某个人偶获得“生命”,哪怕只是基础的行动能力和简单的反应,对她而言也绝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退一万步讲,如果她开口求助,几乎拥有创世之能、对她百依百顺的神绮太太,想必会非常乐意帮忙,甚至可能兴高采烈、不计成本地亲自出手,动用魔界本身的力量来满足爱丽丝的愿望。
可她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为什么宁愿让这些人偶永远保持沉默的、无生命的完美状态,也从未踏出那最后一步?
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某种想要更深入地理解爱丽丝内心世界、探寻她真实想法的冲动,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了星暝。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房间一角,某张看起来是爱丽丝日常使用的、收拾得异常整洁的书桌上,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装饰着复杂花纹、封面是深邃紫色的笔记本——那无疑是爱丽丝的日记。
他知道偷看爱丽丝的日记是极其不妥当的行为,是对她隐私的严重侵犯。但是,此刻,那股想要了解背后真相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强烈到几乎压倒了理智和道德感。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走到了书桌前,拿起了那本触手微凉、散发着淡淡魔力波动的日记本。
这并非普通的纸质笔记本,而是一件巧妙的魔法造物,书页似乎是某种超凡技术的产物,近乎无限。而且,它并没有设置任何复杂的密码锁或者强力的隐私防护结界——想来也是,在魔界这片土地上,恐怕也没人有那个胆子,或者有那个能力,来偷看魔界唯一公主殿下的私人日记。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为自己接下来的行为积蓄勇气,然后,带着一种混合着负罪感和探究欲的复杂心情,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第一篇日记的笔迹显得很工整,甚至带着点少女特有的、小心翼翼的郑重,墨水的颜色是一种沉静的深蓝:
「新历 [难以辨认的魔界纪年],天气:星光尚可。」
「终于从梦子那里得到了这本据说附着了无限页数魔法的日记本。听说无论写下多少文字,它的厚度都不会改变,可以记录下近乎无穷无尽的时光与思绪。这真好,仿佛拥有了一个可以永远陪伴、永远不会被填满的秘密朋友。」
「如果可以,我真想用它来,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身边所有重要的人的点点滴滴——无论是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有时却细致得让我感到有些透不过气的梦子,是那个总是热情过头、思维方式天马行空、让我常常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的……母亲大人,是那个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到处惹麻烦,有时候真想用魔法轰飞他的“讨厌”星暝,还是其他所有关心着我、或者被我放在心上的人们。」
「我想要把大家的笑容、大家的烦恼、大家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都记录下来。因为……我害怕。害怕有一天,时光流逝,星河转换,物是人非,记忆会变得模煳,我会忘记那些曾经无比重要的面容,忘记那些曾经温暖过我的瞬间,忘记自己曾经为何而笑,又为何而哭。记录,或许是我对抗遗忘的唯一方式。」
看到这里,星暝的心微微触动了一下,仿佛能透过这工整的字迹,看到当年那个刚刚得到日记本、内心充满珍视与不安的爱丽丝。他继续往后翻去。
后面很多页,记录的大多是魔界日常的琐碎,观察到的奇异现象,魔法实验的心得,以及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对外面那个广阔世界的好奇与向往,其间也夹杂着不少她带着抱怨口吻的记录:
「……大家对我都很好,几乎是百依百顺,小心翼翼。梦子把我的一切生活起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挑不出一丝错处;母亲大人更是恨不得把魔界所有新奇好玩的东西都堆到我面前,只要我流露出一点点兴趣……可是,这种生活,这种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如同众星拱月般环绕着、保护着的生活……从来,都不是我内心真正渴望的。」
「我想要的,或许只是能像一个普通的魔法使一样,自由地来去,和其他人平等地、毫无负担地交流。可以为了一个魔法问题激烈地争吵,也可以因为一个无聊的笑话而开怀大笑,像真正的、地位对等的朋友那样,而不是时时刻刻被‘公主’、‘殿下’这样尊贵却冰冷的身份隔开一层可悲的、无形的厚壁障。」
「可是……每次看到母亲大人那充满毫无保留的期待和关爱的眼神,听到梦子那永远温和、无微不至的询问,我又怎么能……怎么能狠下心来,用冷漠或者刻薄的语言去回应她们那真挚的、近乎笨拙的好意呢?她们是真心爱着我的啊,这份爱沉重而温暖,让我无法推开,也无法轻易伤害。」
「更何况,无论我怎么说,怎么明确表示我不需要过度保护,我渴望独立和自由,她们好像还是会下意识地把我当成那个需要被精心呵护的、易碎的瓷娃娃,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小爱……这种感觉,有时候真的很累,像是一拳打在柔软的棉花上,无处着力。」
星暝能清晰地感受到字里行间那种深深的无奈、挣扎,以及那份渴望被当作独立个体看待的迫切。他快速翻动着书页,目光忽然被其中一篇日期较早、墨水颜色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潦草和晕开的日记吸引住了。那篇日记的笔迹,比起之前的工整,要显得凌乱和激动许多:
「……今天,在魔界边缘的峡谷,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居住在那里的年长魔界人的死亡。不是战死,也不是自然的寿终正寝,是一场谁也没能预料到的、失控的魔法实验事故……巨大的能量撕裂了空间,把他……彻底湮灭了,连一点尘埃都没有留下。」
「我以前一直天真地以为,死亡对于拥有着漫长生命、强大力量的魔界居民来说,是非常遥远、几乎不需要考虑的事情。可原来,即便是看起来那样强大的魔界人,在突如其来的、纯粹的毁灭性力量面前,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如果我当时能更警觉一点,如果我学习的魔法能更精通一点,如果我早点发现那个魔法阵核心的不稳定能量纹路……是不是,我就能提前警告他?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是不是,他就不会在我眼前……彻底消失?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没用了,学艺不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在这段充满痛苦自责的文字后面,还有几行笔迹稍微平稳了些,墨水颜色也换成了沉静的黑色,却带着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忽然有点……不,是很羡慕星暝那个总是惹人生气的笨蛋了。拥有着‘不死’这种近乎悖论的特性,至少……至少不用像我们这样,时时刻刻活在可能再也无法见到重要之人的恐惧之中吧?不用担心一次普通的告别,就可能成为永诀;不用担心一次看似寻常的外出,回来时就再也见不到熟悉的笑脸……」
「……但是,反过来冷静地想,如果他真的永远不会死,永恒地存在下去,那他岂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无论是挚友、是知己、还是……在意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因为时间、因为意外、因为命运而老去,离开,化作历史的尘埃,而他自己,却只能被留在原地,停留在时光的长河中,独自承载着所有的记忆和思念,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无法挽留?……那样的话,岂不是……更加孤独,更加痛苦?永恒的生命,如果意味着永恒的失去和怀念,那……我不要……我绝对不要变成那样……」
看到这里,星暝拿着日记本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这些直白而尖锐的话语,仿佛一根根细密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某个一直被刻意掩盖、不愿去触碰的角落,带来一阵阵绵密而深刻的酸楚。
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门外走廊里似乎传来了极其轻微、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那独特的、带着某种韵律的节奏,很可能是爱丽丝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放下日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但他内心那股想要了解更多、想要知道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爱丽丝的心境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的好奇心,此刻却如同燎原之火,压倒了一切理智和道德约束。他像是着了魔一样,心脏砰砰直跳,开始不顾一切地飞快地往后翻页,目光如同扫描般快速掠过那些记录着时光流逝、情感变迁的文字。
后面的日记里,他开始看到那些熟悉的名字,以及与他们相关的、令人心碎的记录。他也看到了爱丽丝笔下记载的、历代博丽巫女的生平直至生命终末的片段,笔触从最初的震惊、悲伤,渐渐变得有些麻木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甚至在一篇用鲜红色墨水写就、字迹仿佛用刀刻上去般的日记里,看到了无比决绝的文字:
「……再也不要和人类做朋友了!绝对不要!他们的生命太短暂了,就像晨曦下的露珠,就像夜空中最绚烂却也最易逝的烟花,刚刚绽放出令人心动的光彩,转眼就在命运的寒风中凋零、消散……留下给我们的,只有无尽的、冰冷的思念和刻骨铭心的痛苦……这种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逝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我再也不要经历了!再也不要了!」
但在这篇充满痛苦宣言的日记后不知多少页,他又看到了新的、笔迹带着犹豫和试探的记录,看到了她是如何小心翼翼地、仿佛害怕再次受伤般,重新尝试去接触新一任的、名叫博丽灵梦的巫女,以及那个同样闯进她生活的魔法使雾雨魔理沙。显然,她并没有真正守住那个“再也不”的、用痛苦凝聚成的誓言,内心的温暖和对友情的渴望,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
然而,美好的时光似乎总是格外短暂,后面发生的事情,想必所有人都知道了——直到博丽灵梦的逝去……那次的记录,几乎是大片的空白,只有几滴早已干涸、晕开了字迹的泪痕,以及一句简短到极致、却沉重得让人窒息的话:「……又剩下我一个了。」
越往后翻,某些日记里的文字越是显得混乱、破碎,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语法错误也多了起来,仿佛执笔之人正处于极度的精神动荡之中。有些段落充满了消极和自我否定的情绪,有些则像是在高烧中的梦呓,充满了光怪陆离的意象。他开始看到一些更加触目惊心的内容,比如爱丽丝会在日记里,用不同颜色的墨水、模仿不同人的口吻和自己对话,或者和那些由她凭借记忆和想象构筑出来的、“活”在日记页面的“朋友们”进行漫长的、只有她一个人参与的交谈,仿佛那样就能填补现实世界中越来越大的空缺与令人窒息的寂寞。
「……今天和“灵梦”说了好久的话,她还是那么嘴硬心软呢,明明很关心魔理沙那家伙的情况,却非要说是怕她惹麻烦……」
「……“魔理沙”今天又偷偷拿走了我实验用的道具,还留下一张画着鬼脸的纸条,真是的,得好好说说她才行……」
「……“星暝”那家伙,今天居然一整天都没出现,没来惹我生气,也没来说些无聊的笑话……房间里好像有点……太安静了,反而有点……不习惯。他该不会是……又跑到哪个麻烦的地方去了吧……真是的,我干嘛要担心那个不死的笨蛋……」
……
“看够了吗?”
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突然如同冰锥般,从他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
星暝的动作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了。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该来的总会来”的觉悟,缓缓回过头。看到爱丽丝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房间门口,正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预想中的愤怒和斥责,也没有被撞破秘密的羞涩和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不安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空了,只剩下冰冷的空壳。
星暝沉默地将日记本合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将它轻轻放回书桌上原本的位置。他虽然被抓了个正着,行为堪称恶劣,但心里却奇异地并没有太多被抓包的心虚感,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窥见了太多沉重真相后的复杂情绪。他只是看着爱丽丝。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随性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难以解读的深邃,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说,任何语言在此刻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爱丽丝也没有立刻发作或催促,只是用那双失去了平日神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几秒钟,她才再次开口:
“出去。”
星暝看着她。他很清楚,此刻爱丽丝表面上越是表现得平静无波,内心就越是脆弱和混乱,那层用强大意志力维持的、薄如蝉翼的冰壳之下,是汹涌澎湃、几乎要决堤的情感浪潮。他知道,只要自己此刻态度稍微强硬一点,哪怕只是多说一句辩解或安慰的话,都可能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那强装出来的、摇摇欲坠的镇定彻底崩溃、瓦解,露出下面鲜血淋漓的脆弱。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双看透了太多世事变迁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理解,心疼,或许还有一丝……愧疚。然后,他做出了选择。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回答:
“好。”
他迈开脚步,向门口走去,动作没有一丝犹豫,如她所愿。
就在他与如同雕像般站立在门口的爱丽丝擦肩而过,即将踏出房间的那一刻,他停了下来,没有回头,背对着她,补了一句:
“爱丽丝,逝去的人……无论如何思念,如何追忆,他们终究是回不来的。”
他的声音不大。
“这个看似简单,却又无比残酷的道理……我花了很长、很长,长到几乎忘记时间的岁月,似乎才……勉强明白了一点。”
他微微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能瞥见爱丽丝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那双原本强装平静、空洞无物的眼眸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惊惶与痛苦,仿佛他刚才那句话,不是声音,而是一把冰冷而精准的匕首,直接刺穿了她所有的伪装,触及了她最柔软、最不敢面对的伤口。
星暝没有等待她的回应,只是留下这句如同最终审判般、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温柔的话语,便径直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将那几乎要凝滞的空气和爱丽丝骤然崩溃的情绪,隔绝在了门后。
“——或许……直到现在,我也还没能完全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