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的、厚重的、带着水汽轰鸣的黑暗。
林霄的意识如同沉在万米海底的碎片,模糊、冰冷、支离破碎。剧痛从身体每一个角落传来,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胡乱拼接在一起。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河水的腥气。耳朵里灌满了瀑布永恒的咆哮,这噪音反而成了意识唯一能锚定的现实坐标。
我是谁……
我在哪……
爷爷……废墟……钋……证据……
破碎的记忆画面如同锋利的玻璃碴,在他混沌的脑海深处刮过,带来尖锐的刺痛。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意识的迷惘,他试图动弹,哪怕只是一根手指。
“嗯……”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喉咙深处挤出,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就牵扯得全身伤口一齐造反,尤其是左肋和后背,传来骨头可能裂开般的锐痛。
他还活着。奇迹般地,从那吞噬一切的激流和瀑布边缘活了下来。
冰冷的岩壁紧贴着他湿透的身体,带来一丝粗粝的真实感。他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昏暗。瀑布的水帘在洞口外轰鸣,折射进洞内的天光极其有限,只能勉强勾勒出这个洞穴的大致轮廓——不大,约莫十来个平方,地面相对平整,堆积着一些干燥的枯枝和不知名的絮状物(可能是鸟类或蝙蝠的粪便风化物),空气潮湿但尚可呼吸,带着浓重的苔藓和矿物质味道。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检查自身。湿透的作战服紧贴在身上,多处撕裂,露出下面翻卷的皮肉和青紫的淤伤。左臂之前包扎的伤口绷带早已不知去向,伤口被水泡得发白外翻,看起来触目惊心。肋下的疼痛让他怀疑可能有肋骨骨裂。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没有一处不疼。
装备……他猛地想起,不顾疼痛,颤抖着手摸向腰间。
防水袋!还在!虽然浸透了水,但紧紧贴在腰侧,里面的硬盘和文件……他心中一紧,但随即想起,最关键的数据已经扫描进了通讯器。他急忙又摸向胸口内袋。
通讯器!那个多功能加密通讯器!也在!
万幸!马翔提供的装备防水性能极佳,通讯器屏幕虽然暗着,但外壳完整。他尝试按动开机键,屏幕微弱地亮了一下,显示出一个电池符号和加密锁界面——电量低,但还能用!数据应该还在!
这几乎是他此刻拥有的全部——一条残命,和一个足以撼动某些庞然大物的数字秘密。
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把消息送出去。
求生的欲望如同冰冷的火焰,再次点燃了他几近熄灭的意志。他忍着剧痛,开始检查洞穴。没有发现其他出口,洞口是唯一的进出路径,此刻被瀑布水帘半遮掩,既是绝佳的隐蔽,也是绝境——一旦被发现,无处可逃。
他需要处理伤口,需要恢复体力,需要弄清楚当前的处境和……那个在关键时刻射出弩箭的神秘人是谁?是敌是友?是否知道自己在这里?
他首先挣扎着坐起,背靠岩壁,开始处理身上最严重的伤口。没有消毒药品,他只能用匕首割开湿透的衣袖,撕成相对干净的布条,用力挤压清洗左臂伤口处的污水泥沙(用洞内岩壁渗出的、相对干净的地下水),然后紧紧包扎止血。每一下动作都疼得他冷汗直冒,牙关紧咬。
接着,他检查肋骨。轻轻按压,剧痛传来,但没有明显的尖锐刺痛和异常凸起,可能只是严重挫伤或骨裂,而非完全断裂。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用剩下的布条紧紧缠绕胸肋,给予一些支撑。
做完这些简单的自救,他已经耗尽了刚刚聚集起的一点力气,瘫坐在那里,大口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必须补充能量和水分。他想起马翔给的高能量口粮早已吃完,水壶也在激流中丢失。洞内除了渗水,没有明显水源。
他目光落在洞口边缘那些厚厚的苔藓上。一些野外生存知识闪过脑海。他艰难地挪过去,抓起一把看起来相对鲜绿、干净的苔藓,用力挤压。微带土腥味的汁液滴入他干裂的嘴唇,虽然味道糟糕,但至少能补充一些水分和微量矿物质。
然后,他注意到洞内那些絮状物和枯枝中,似乎有细小的、干硬的浆果残骸和种子。他仔细分辨,挑出一些记忆中无毒的品种,艰难地咀嚼吞咽下去。聊胜于无。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稍微恢复了一丝气力,但距离能够行动还差得远。他必须休息,必须让身体获得宝贵的恢复时间。
然而,洞外隐约传来的、不同于瀑布轰鸣的异响,让他刚刚放松一丝的神经再次绷紧!
那是……引擎声?还有犬吠?!
追兵!他们果然没有放弃,而且动用了车辆和搜索犬!听声音,是从瀑布上方、老鹰涧的上下游方向传来的,距离似乎还不算太近,但正在向这片区域靠近!
他们竟然能调动车辆进入山区?看来“黑龙”或其背后的势力,在本地的渗透和能量远超想象!搜索犬更是麻烦,它们能追踪气味,即使有瀑布水汽的干扰,如果接近到一定范围……
林霄的心沉了下去。这个洞穴虽然隐蔽,但并非绝对安全。一旦搜索队逼近瀑布区域,细致搜索,很难保证不被发现。
他挣扎着爬到洞口内侧,利用岩石和水帘的缝隙,极其小心地向外窥视。
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雨林上空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晨雾。透过轰鸣的水帘和雾气,他能模糊地看到瀑布上方(他处于瀑布中段侧后方)的崖顶,以及下方涧水两侧的部分区域。
只见下游方向的涧边乱石滩上,出现了几辆改装过的、适合山地行驶的越野车!车上下来七八个穿着统一黑色作战服、全副武装的人员,正在指挥着两条体型硕大、躁动不安的杜宾犬!是“黑龙”的人!他们果然和雇佣兵不是一路,但也参与了搜捕!
而在更上游的雾气中,似乎也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看不真切,但显然不属于“黑龙”的阵营,可能是警方,也可能是那支雇佣兵。
瀑布所在的这段峡谷,成了三方势力暂时交汇的边缘地带。雾气、复杂的地形和震耳欲聋的水声,暂时阻碍了他们的搜索效率,但也意味着这里很快会成为重点排查区域。
林霄缩回洞内,背靠岩壁,快速思考。留在这里,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出去?以他现在的状态,出去就是送死。
似乎又陷入了绝境。
就在他心念电转,思索着任何可能的逃生方案时,洞穴深处,那片堆积的枯枝和絮状物下方,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不是老鼠!声音的节奏和力度不对!
林霄全身寒毛瞬间倒竖!右手猛地摸向腰间,却只摸到空荡荡的枪套和冰冷的匕首柄。他紧握匕首,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黑暗角落。
这里还有别的东西!或者……别的人?
“沙沙……”声音再次响起,更加清晰,并且伴随着枯枝被轻轻拨动的细微响动。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痰音、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的声音,从黑暗深处幽幽传来:
“外面……吵得很……”
汉语!带着本地深山的口音,但异常干涩!
林霄的心脏几乎跳停!这个洞穴里竟然有人?!他一直以为这里只是废弃的动物巢穴!
“谁?!”他压低声音,厉声问道,匕首横在胸前,尽管这个姿势牵动伤口让他额头冒汗。
黑暗中沉默了片刻,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嘲讽:“闯进……我的地方……还问我是谁?”
紧接着,枯枝堆被彻底推开,一个佝偻、瘦削、几乎如同骨架般的身影,缓缓从洞穴最深处、一个林霄之前未曾注意到的、更低矮的凹陷处坐了起来!
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光,林霄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老人,比之前幽灵坳里遇到的那个中山装老人看起来更加苍老,更加……非人。他头发胡子几乎纠结在一起,如同乱草,脸上布满深壑般的皱纹和污垢,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透着一种野兽般的警惕和历经沧桑的麻木。他身上裹着破烂不堪、看不出原色的兽皮和布料,瘦得皮包骨头,但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却能看到紧绷的、线条分明的肌肉,显示着这具身体依旧蕴含着可怕的力量。
一个野人?还是……隐居于此的避世者?
林霄瞬间联想到幽灵坳老人提到的“采药人偷走的小路”。难道这个老人,就是那种深入最险绝之地采药的药农?或者,是其他原因滞留于此的人?
“前辈……”林霄稍微放松了一丝紧绷的肌肉,但警惕未减,“误入此地,绝无恶意。外面有人在追我,不得已在此暂避。”
“追你?”野人般的老人嗤笑一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铁狗(指搜索犬),开着铁马(指汽车),阵仗不小。你犯了天条?”
林霄沉默了一下,缓缓道:“血仇。还有……他们想掩盖的秘密。”
老人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盯着林霄,仿佛要将他看透。他的目光在林霄脸上、身上的伤口、腰间的防水袋和手中的匕首上扫过,最后落在他即便虚弱也依旧挺直的脊梁和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上。
良久,老人缓缓道:“你身上……有死气,也有……一股子拧劲儿。像很多年前……我见过的一些人。”
他顿了顿,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眼神有些飘忽,但很快恢复清明,声音更低:“外面那些人,不是山里的狼,是外头的鬣狗,闻着血腥味就聚过来了。你躲在这里,瞒不了多久。那两条狗鼻子灵得很,水汽只能挡一时。”
林霄心中一凛:“请前辈指点,可有出路?”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洞穴深处他刚才出来的那个凹陷:“下面……有条缝,通着地下河的一处气腔(指有空气的溶洞空间),水是活的(流动的),能走。但里面岔路多,跟迷宫一样,还有冷泉(指温度极低的泉眼),不识路的,进去就出不来,要么淹死,要么冻死。”
地下河!溶洞迷宫!
这既是绝路,也可能是一线生机!复杂的地下环境能最大程度地干扰搜索犬的嗅觉,摆脱地面追兵!
“前辈认得路?”林霄眼中燃起希望。
老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年轻时……跟着我爹走过几次,采‘阴灵草’(可能是某种喜阴的珍稀药材)。几十年没下去了,记不全了。而且……”他看了看林霄满身的伤,“你现在这模样,下去也是喂鱼。”
“我必须下去!”林霄斩钉截铁,“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下去,还有一线希望。请前辈……帮我!”
他看着老人,语气诚恳而坚决。他别无选择。
老人又沉默了,似乎在权衡。洞外,犬吠声和引擎声似乎又近了一些。
终于,老人叹了口气,仿佛做出了某个决定:“算了……就当是……还一个早就该还的债。”他挣扎着站起身,动作虽然迟缓,但异常平稳。他走到洞穴角落,在一堆枯枝下摸索了片刻,竟然掏出了几个用兽皮和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以及一捆看起来颇为结实的、用树皮纤维搓成的绳索。
“吃点东西。”他将一个小包扔给林霄。里面是几块硬得像石头、但散发着淡淡药草和谷物香味的干粮,还有一小块风干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干。
林霄没有客气,道了声谢,立刻小口而快速地咀嚼起来。干粮极其坚硬难以下咽,但入腹后很快升起一股暖流,肉干更是提供了宝贵的蛋白质和脂肪。这野人老人的储备,显然是为极端环境准备的。
老人自己也吃了一点,然后开始整理绳索和小包里的东西——一些晒干的草药,几块火石,一把磨得锋利的石刀,还有几个小巧的、似乎是骨制品的东西。
“跟着我,踩着我的脚印走。下面黑,跟紧了。遇到岔路,听我指示。碰到冷泉,绕开,沾了那水,骨头都能冻裂。”老人一边准备,一边用干涩的声音快速交代着,“万一走散了……你就找有风声、水声大的方向走,或许能出去,或许……就永远留在下面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林霄感受到了那地下迷宫的恐怖。
“明白。”林霄将最后一点食物咽下,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他将防水袋和通讯器再次贴身藏好,紧紧绑牢。匕首插回鞘中。
老人最后检查了一遍,点了点头,率先走向那个凹陷。凹陷下方,果然有一个仅容一人蜷缩通过的、黑漆漆的裂缝,一股带着浓郁水汽和矿物味的冷风从下面涌上来。
“下去之后,右边三步,有个坎,小心别滑进暗流。”老人说完,将绳索一端系在洞口一块坚固的钟乳石上,另一端垂入裂缝,然后毫不犹豫地,抓着绳索,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林霄深吸一口气,压下对未知黑暗和自身伤势的恐惧,紧随其后,抓着冰冷的绳索,向下滑入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地底深渊。
在他身体完全没入裂缝的下一刻,洞外瀑布上游的崖顶上,两名牵着杜宾犬的“黑龙”成员,终于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瀑布边缘。其中一人蹲下,仔细检查着湿滑的岩石。
“头儿,这边岩石有近期摩擦痕迹!还有……很淡的血腥味!狗有反应!”他对着耳麦低呼。
“仔细搜索瀑布后面!可能有洞穴!”耳麦里传来命令。
然而,当他们冒险绕到瀑布侧面,隐约看到那个被水帘半掩的洞口时,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一些枯枝和凌乱的痕迹,以及……那个通向地下深处的、幽暗冰冷的裂缝。
“报告!发现疑似藏身洞穴,但目标已转移!发现一个地下裂缝,怀疑目标潜入地下河系统!”
消息迅速传开。瀑布周围的三方势力立刻做出了反应。
“黑龙”方面试图派人下裂缝追击,但被那阴冷的气息和复杂的地形吓住,只敢在洞口布控。
雇佣兵东欧头目接到消息,脸色阴沉:“地下河……通知‘烛龙’,需要专业洞穴探险和潜水设备,还有地质扫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东西必须找到!”
警方和安全部门的指挥车里,“山鹰”看着无人机传回的、聚焦于瀑布和裂缝的图像,眉头紧锁:“目标进入了地下溶洞系统……情况更加复杂了。通知地质和洞穴救援专家待命。封锁所有已知的、可能与这个地下系统联通的出口!重点监测地下水文变化!”
他顿了顿,对陈浩说:“陈组长,目标的生存意志和运气,超乎我们想象。但地下环境的危险是几何级数上升的。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同时,也要防备其他人,利用地下系统做文章。”
一时间,老鹰涧瀑布区域,各方势力如同闻到腐肉气息的秃鹫,盘旋不去,却又对那深不见底的地下世界,投鼠忌器。
而此刻的林霄,正跟随在那神秘的野人老人身后,在绝对黑暗、冰冷刺骨、岔路如同蛛网般复杂的地下溶洞中,艰难地跋涉。耳边是地下河奔流的闷响和滴水声,脚下是湿滑嶙峋的岩石,冰冷的河水不时没过脚踝甚至膝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白气,伤势在寒冷和跋涉中不断传来抗议。
他不知道这条黑暗之路通向何方,不知道老人究竟是谁,更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张网正在收紧。
他只知道,不能停下,不能回头。
黑暗,无边无际。唯有前方老人那稳定而轻微的脚步声,和手中那根粗糙的树皮绳索传来的牵引力,是这深渊之中,唯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