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的新年,寒雾像化不开的愁绪,裹着黑松沟的山坳。没有鞭炮炸响的脆响,没有孩童嬉闹的欢腾,只有山风卷着碎雪,在光秃秃的树梢间呜咽,掠过贺峻霖长眠的那片山林,也掠过村头空荡荡的晒谷场。
平凉城南的药铺后院,却是另一番光景。里屋的土炕烧得温热,刘花正给小念安缝补磨破的袖口,针尖划过粗布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小念安坐在一旁,手里攥着那块铜怀表,学着母亲的样子,轻轻摩挲着表盘上的纹路。这几日,在红军同志的照料下,他脸上的怯生生渐渐褪去,眼神里多了些孩童该有的灵动。
“妈妈,”小念安抬起头,睫毛上沾着一点棉絮,“黑松沟的爷爷们,现在在干什么呀?”
刘花捏针的手顿了顿,眼底泛起一层暖意,又很快被怅然覆盖。她放下针线,将儿子搂进怀里,指腹轻轻蹭过他脖子上的长命锁:“爷爷们呀,在黑松沟等着我们,等着战士们回去呢。等春天来了,雪化了,我们说不定就能回去看看他们了。”
小念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怀表贴在胸口:“爸爸也在等我们,对不对?”
“对,”刘花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爸爸在天上看着我们,看着念安长成勇敢的小男子汉,看着我们过上好日子。”
窗外的雪又开始飘了,细碎的雪花落在窗棂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刘花望着窗外的雪景,想起黑松沟的冬天,贺峻霖总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把念安裹在厚厚的棉袄里,在院子里堆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那时的雪好像也没这么冷,那时的日子,满是烟火气的暖。
而此刻的黑松沟,刘双喜和冯伟正坐在老窑的土炕上,面前摆着一碟咸菜、一小盆煮土豆,还有一壶散装的烧酒。窑洞里光线昏暗,只有灶膛里未熄的炭火,映着两个半大老头布满皱纹的脸。
冯伟拎起酒壶,给刘双喜的粗瓷碗满上,又给自己倒了大半碗,酒液溅出几滴,落在炕桌上,很快洇成一小片湿痕。“喝,老伙计,这酒虽烈,却能暖身子。”他端起碗,朝刘双喜扬了扬,“新年了,咱哥俩也没啥好东西,就着土豆咸菜,也得喝两盅。”
刘双喜拿起碗,指尖因常年握锄而布满老茧,指节泛着青白色。他没急着喝,而是盯着碗里晃动的酒液,半晌才叹出一口气:“喝不下去啊,老冯。往年这时候,院子里多热闹?峻霖那小子,总带着念安来给我拜年,丫头还会给我缝双新鞋垫,狗娃和小栓柱他们,在院子里追着跑,喊着要糖吃。”
提到贺峻霖,冯伟端着碗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抿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眼角却泛起了红:“是啊,峻霖这孩子,心善,能干。想当年他刚到黑松沟,那时候腿还利索,跟着我们开山修路,帮着乡亲们耕地种粮。我还记得,有一年大旱,庄稼都快枯死了,是他带着大伙挖渠引水,硬生生把那片地给救活了。”
“他就是太实在,太拼命了。”刘双喜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界石铺那一战,他明明可以先走,却偏要留下来掩护大部队。他腿不好,行动不便,我劝他跟我走,他却说‘老叔,我不能走,我走了,弟兄们怎么办?红军大部队怎么办?’你说,这傻孩子,他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己?”
冯伟放下碗,伸手抹了把脸,粗糙的手掌蹭得脸颊生疼。“他不是傻,他是英雄。”冯伟的声音沙哑,却字字铿锵,“他心里装着咱黑松沟的乡亲,装着革命,装着天下太平。他牺牲得值,是咱黑松沟的骄傲。”
“骄傲?”刘双喜苦笑一声,“骄傲能换回来他的命吗?你看看这院子,空荡荡的。狗娃跟着红军走了,柳擎苍那小子,听说在前线当了排长,贺俊刚和吴新辉,也跟着大部队北上了。就剩下咱哥俩,守着这老窑,守着这空荡荡的村子。”
“话不能这么说。”冯伟拿起酒壶,又给两人的碗满上,“孩子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们出去打仗,是为了让咱黑松沟的人能过上安稳日子,是为了让念安那样的娃,以后能安心读书,不用再受战乱之苦。咱守着这里,等着他们回来,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支持。”
刘双喜端起碗,和冯伟的碗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身子,却暖不了心里的空落。“我就是想他们啊,老冯。狗娃那孩子,从小没了爹娘,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跟我的时候,才十五岁,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柳擎苍那愣头青,以前总爱跟峻霖较劲,现在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战士了。”
“还有小栓柱,”冯伟笑着补充,“当年还是个跟在峻霖屁股后面跑的小不点,现在都十二了,能帮着王小英干农活了。昨天我还见他,背着半筐红薯,从坡上下来,步子稳得很,跟个小大人似的。”
提到小栓柱,刘双喜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那孩子,随他娘,踏实肯干。还有大牛和丫蛋,也常去帮我老婆忙活。要不是有这些孩子帮衬,我老婆和赵春燕真忙不过来,日子可难熬了。”
老窑外,雪渐渐停了。小栓柱背着一小捆柴火,正沿着山路往王小英家走。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的棉絮,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冻得通红的小腿。十二岁的孩子,个头不算高,却长得结实,肩膀因为常年干活,已经有些宽厚。
走到院子门口,小栓柱放下柴火,抬手拍了拍身上的雪。院子里,大牛正帮着王小英劈柴,他比小栓柱大两岁,力气也大些,抡起斧头,“哐当”一声,一根粗木柴就被劈成了两半。丫蛋则蹲在一旁,帮着捡拾劈好的柴火,码放在墙角。
“孩子,你来了。”王小英看到他,笑着打招呼。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粗布棉袄,头发用一根布带束在脑后,脸上带着些许疲惫,却依旧难掩清秀。这些日子,靠着乡亲们的帮衬,她的日子渐渐安稳下来,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一丝对远方亲人的牵挂。
“妈,我出去找了一些柴火来。”小栓柱说着,弯腰把柴火拎进院子里,“雪下得大,山路不好走,娘有事就喊我,我来跑腿。”
“我家小栓柱长大啦。”王小英接过柴火,往墙角放好,“你爸也真是,总让你跑一趟。快进屋暖和暖和,我给你们煮了红薯,刚出锅的,热乎着呢。”
“哈哈,最爱娘煮的红薯了,等我帮哥劈完柴火,”栓柱走到大牛身边,拿起一把小斧头,“我帮哥劈柴吧,多劈点,爸冬天就不用总上山了。”
大牛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你还是进屋暖和吧。”
“没事,我不冷。”小栓柱抡起斧头,学着大牛的样子,朝着一根细点的木柴劈下去。斧头有些沉,他劈得有些吃力,脸憋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丫蛋看到了,连忙跑过去,帮他扶着木柴:“小栓柱,我帮你扶着,你小心点,别劈到手。”
小栓柱点点头,再次抡起斧头,这一次,斧头稳稳地落在木柴上,“咔嚓”一声,木柴被劈成了两半。“成了!”他兴奋地喊了一声,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冻得通红的脸颊上,两个小酒窝格外明显。
王小英站在一旁,看着三个孩子忙碌的身影,心里暖暖的。她想起贺峻霖还在的时候,经常带着这些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教他们识字,给他们讲红军的故事。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懂得互相帮衬,懂得为大人分忧,这让她觉得很欣慰。
“你们歇会儿吧,”王小英走进屋里,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红薯,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先吃点红薯垫垫肚子,暖和暖和。”
三个孩子放下手里的活,围到石桌旁。红薯的香气扑鼻而来,小栓柱拿起一个,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甜糯的口感在嘴里化开,暖意顺着喉咙一直传到心里。“真甜!”他含糊地说,眼睛里满是满足。
大牛和丫蛋也拿起红薯,大口大口地吃着。院子里,只剩下孩子们咀嚼的声音和偶尔的笑声,打破了新年的寂静。王小英看着他们,想起自己的孩子,心里泛起一丝酸楚。她的孩子和念安差不多大,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跟着红军的大部队,有没有吃饱穿暖。
“娘,”丫蛋吃完一个红薯,抬起头,看着王小英,“刘花婶子和念安弟弟,什么时候能回来呀?我还想跟念安弟弟一起玩呢。”
提到刘花和念安,王小英的眼神暗了暗,随即又露出笑容:“快了,等春天来了,等战士们打了胜仗,他们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就能和念安弟弟一起玩了,还能一起去山上采野花,摘野果。”
“真的吗?”丫蛋兴奋地拍手,“那我要把我最爱的布娃娃送给念安弟弟,还要带他去看我家的小鸡仔。”
小栓柱也点点头:“我要带念安弟弟去山上打猎,我现在可厉害了,能打到兔子呢。”
大牛摸了摸后脑勺,憨厚地笑了:“我可以帮念安弟弟做弹弓,我做的弹弓可准了,能打下来树上的鸟。”
看着孩子们憧憬的样子,王小英的心里也充满了期盼。她相信,总有一天,战士们会凯旋归来,刘花和念安也会回到黑松沟,到那时,黑松沟会恢复往日的热闹,孩子们会在阳光下尽情玩耍,乡亲们会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
老窑里,刘双喜和冯伟还在对饮。酒壶里的酒已经见了底,两人的脸上都泛起了红晕,话也多了起来。
“老冯,你还记得不?当年我们刚到黑松沟,这里还是一片荒山野岭,没一户人家。”刘双喜眯着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场景,“是我们一起开山拓荒,一起盖房子,一起挖渠引水,才有了现在的黑松沟。”
“怎么不记得?”冯伟笑着说,“那时候,你还是个老小伙子,我也差不多四十出头。我们白天干活,晚上就睡在山洞里,吃的是粗粮,喝的是山泉水,可那时候,心里有劲儿啊。总觉得,只要我们好好干,就能把黑松沟变成世外桃源。”
“是啊,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苦,却很踏实。”刘双喜叹了口气,“后来,乡亲们陆续搬了过来,黑松沟渐渐热闹起来。峻霖来了,带来了红军的消息,带来了革命的希望。我们跟着红军干,帮着他们探路、送物资,虽然危险,却觉得很有意义。”
“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两件事,一是和你一起把黑松沟建设起来,二是跟着红军干革命,认识了峻霖、狗娃这些好孩子。”冯伟的声音有些激动,“我总觉得,革命一定会成功,好日子一定会来。等胜利了,我要在黑松沟盖一座大房子,娶个媳妇,生几个娃,让他们在黑松沟平平安安地长大。”
刘双喜拍了拍他的肩膀:“会的,一定会的。等胜利了,我要在村口修一条大路,让外面的人都能来黑松沟看看,看看我们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我还要办一所更大的学校,让念安他们这些孩子,都能读书识字,做有文化的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对未来的憧憬,窑洞里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炭火噼啪作响,映着他们布满皱纹却依旧坚定的脸。虽然此刻的黑松沟冷清寂寥,但他们的心里,却燃烧着熊熊的希望之火。
雪又开始下了,这一次,雪下得很大,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将黑松沟覆盖。山路被白雪覆盖,看不见脚印,屋顶上、树梢上,都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整个黑松沟,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小栓柱、大牛和丫蛋吃完红薯,又帮着王小英把院子里的柴火劈完,大牛和丫蛋才回家。大牛走在雪地里,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回头望了望王小英家的院子,又望了望贺峻霖长眠的那片山林,心里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也要像贺叔叔一样,当一名红军战士,保卫黑松沟,保卫乡亲们,让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平凉的药铺里,刘花已经哄睡了小念安。她坐在炕边,拿起贺峻霖的旧褂子,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补丁。褂子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烟火气,那是黑松沟的味道,是贺峻霖的味道。她把褂子贴在脸上,仿佛又感受到了贺峻霖的体温,听到了他温柔的话语。
窗外的雪光映进屋里,照亮了她的脸庞。她的眼神坚定而明亮,没有了往日的迷茫和恐惧。她知道,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险,但她不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有父母的牵挂,有黑松沟乡亲们的期盼,有贺峻霖的遗愿,还有红军的支持。
她轻轻拿起那块铜怀表,放在耳边,听着里面“滴答滴答”的声响。这声响,像是贺峻霖的心跳,像是时光的脚步,也像是革命前进的步伐。她知道,只要不放弃,只要坚持下去,胜利就一定会到来,她和念安,一定会回到黑松沟,和乡亲们一起,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
黑松沟的雪,越下越大,松涛阵阵,像是在诉说着思念,也像是在吟唱着希望。老窑里的炭火还在燃烧,映着两个老人对饮的身影;王小英家的院子里,劈好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山路上,孩子们的脚印被白雪覆盖,却留下了深深的期盼。
1936年的新年,没有喧嚣,没有繁华,却有着最真挚的情谊,最坚定的信念,最执着的期盼。黑松沟的人们,守着这片土地,守着心中的希望,等待着战士们凯旋归来,等待着春暖花开,等待着那个充满光明的未来。松涛映雪,风雪无阻,归人虽远,心却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