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启的脚步很稳,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能感受到脚下冻土的坚硬与冰冷,以及这片土地深处所蕴藏的沉重历史。那些倒塌的墙壁、烧焦的门窗、散落的日军文件、丢弃的武器残骸……都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那场惨烈风暴。
他们踏入主屋。里面的景象更加混乱不堪。桌椅翻倒,文件散落一地,地图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几个参谋正神情肃穆地指挥着士兵清理现场,收殓日军高级军官的尸体。
士兵们的动作带着一种胜利者特有的谨慎和一丝对对手的复杂情绪——既有对侵略者的憎恶,又有对军人身份的某种残酷共鸣。
“报告总司令!”一名佩戴中校军衔的年轻军官,带着浓重的川音,大步流星地跑到唐启面前,立正敬礼,声音洪亮而激动,脸上满是汗水混合着烟尘的痕迹,眼睛却亮得惊人,“确认了!那个老鬼子武藤信仁,就在里面那间屋!自己抹了脖子(切腹)!死得硬邦邦的!”
唐启点点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他径直走向那个被士兵把守着的内室门口。血腥味混合着尘土和死亡的气息,在这里变得格外浓重刺鼻。
内室里,光线昏暗。武藤信仁的尸体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僵硬地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面向着他永远无法再看到的东方。
他那身笔挺的将官呢制服此刻被大量深褐色的、早已凝固的血液浸透了大半,腹部插着的那柄军刀格外醒目。几名戴着白手套的士兵正小心翼翼地准备将他移开。一个士兵动作稍微大了点,碰到了武藤紧握在刀柄上的手。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内室的死寂!
所有人瞬间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只见那柄沉重的、沾满凝固血污的军刀,竟因为尸体的僵硬和士兵的触碰,从武藤那紧握的手中滑脱出来,刀柄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
紧接着,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硬纸片,竟然从那军刀刀柄末端,一个极其隐蔽的、似乎是用来存放印鉴或小物件的暗格里,被震了出来!
它飘飘悠悠,如同秋日里一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唐启脚边那片被血水浸透又冻硬的、颜色深褐的土地上。
唐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身后的参谋和警卫员也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一名年轻参谋下意识地就想弯腰去捡。
“莫动(别动)。”唐启的声音平静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年轻参谋的手僵在半空。
唐启自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他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仿佛要去拾起的不是一张纸片,而是千钧重负。他伸出两根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避开了纸片边缘沾染的暗红色血污,轻轻地、稳稳地捏住了纸片的一角,将它从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拈了起来。
他直起身,走到门口稍亮一些的地方。屋内的士兵和军官们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他手中的纸片上。唐启低头,缓缓展开那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硬纸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纸上印着一张清晰的黑白照片。照片的背景,赫然是前世那个后世臭不可闻的靖国神厕,照片的主体,是一面被精心陈列在玻璃展柜中的、巨大的、残破不堪的日军军旗!
那正是关东军的联队旗!旗帜下方,一行印刷体的小字说明,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了唐启的眼底:
“一九零四年,关东军利用东北及朝鲜丰富资源快速壮大,成为大陆战争急先锋……”
1904年……壮大……急先锋……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刺入唐启的瞳孔,刺进他的大脑!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底部猛地窜起,直冲天灵盖!他捏着照片的手指,在皮质手套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历史……被彻底改写了!就在他脚下这片刚刚被钢铁洪流犁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前世那个在1932年之后才迅速膨胀、给整个民族带来无尽苦难的“关东军”巨兽,它的历史,被自己亲手提前终结在了这个同样寒冷刺骨的1932年冬天!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成就感和命运被彻底颠覆的眩晕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总司令?”旁边传来参谋长带着关切和疑惑的低唤,浓重的乡音在耳边响起,“啥子东西哟?东洋鬼子的密信?”
唐启猛地回过神,眼底深处那剧烈的震荡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漾开波纹,又迅速归于一种深沉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刹那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张小小的照片重新折好,动作恢复了之前的沉稳,然后极其自然地将它放进了自己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胸口放着的、另一张穿越以来就随身携带的、属于这个时代的全家福照片旁边。
“没什么,”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参谋长和周围军官们关切的脸,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一张……无用的老照片罢了。”
他的视线随即投向内室中央,武藤信仁那具僵冷丑陋的尸体正被士兵们用白布覆盖、抬起。那扭曲的姿态,凝固的表情,无一不在诉说着彻底的失败和绝望。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铁石般的确定:“他死了。关东军……完了。从今日起,东北,再无‘关东军’三字!”
“是!”周围所有的军官,连同正在搬运尸体的士兵,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涤荡旧日阴霾的力量。
唐启不再看那具尸体,转身,大步走出了这座弥漫着腐朽血腥气息的死亡之屋。当他重新踏上门外那片被战火反复蹂躏过的焦黑土地时,夕阳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边缘挤出最后几缕惨淡的金红色光芒,如同泼洒的鲜血,染红了这片饱经沧桑的平原。脚下的冻土坚硬冰冷,混杂着弹坑、履带印、散落的弹壳和尚未清理干净的战争痕迹。
他沉默地向前走着,警卫和参谋们保持着距离跟在身后。每一步落下,军靴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回响。硝烟的气味依旧浓烈,但在这片死寂与毁灭的气息深处,唐启那因穿越而变得异常敏锐的感官,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声响。
不是风声,不是残火燃烧的噼啪声,更不是远处士兵胜利的喧嚣。
那是……冻土深处,在厚厚的、被严寒冰封的泥土之下,无数细小的、坚韧的草根,正顽强地、悄无声息地伸展着,努力汲取着大地深处残存的那一丝温热与生机,酝酿着冲破这冰封桎梏的力量!
它们发出的,是生命在毁灭之后,向着春天奋力萌动的无声序曲!微弱,却蕴含着足以拱裂大地、染绿整个平原的磅礴生命力!
唐启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望向这片浸透了无数先烈鲜血、如今终于迎来新生的辽阔黑土。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被染成暖金,一半沉入深邃的暗影。那张藏在胸口衣袋里的、来自靖国神厕的照片,此刻隔着军装和手套,似乎也变得温暖起来。
这冻土下的萌动,才是真正属于这片土地、这个民族的、不可阻挡的新生序章。一切刚刚开始,而序章,已然在血与火中,在草根的萌动中,铿锵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