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的字迹已经干了,边缘卷曲得像烧焦的纸边。我盯着那句“要回去找你”,手指慢慢收紧。
这句话不是写给我的。
如果是写给我,他不会藏在阁楼的暗格里,不会撕掉后半本,不会在我发现时脸色发白地抢过去。他会当面说,会看着我的眼睛,像那天晚上抱着湿透的笔记本跪在水里那样,声音哑着告诉我——是她。
可他说的是“你”。
我放下手机,走到沙发前。阿辞睡着了,呼吸很轻,手还抓着那张晒干的残页。他的眉头皱着,像是梦里也不安稳。我没动他,轻轻把毯子拉上来盖住肩膀,然后转身出门。
便利店在巷口拐弯处,离我家步行不到十分钟。店里的监控能拍到我们住的那条街。我记得那天夜里下着大雨,风把垃圾桶都吹翻了。他出门前穿的是那件灰色外套,领口有点脱线,我一直想补没来得及。
推开门时铃铛响了一声。店主正在整理货架,抬头看了我一眼。
“又要买水?”他问。
我没有回答,直接走到了收银台后面。他愣了一下,“你干嘛?”
“我想看监控。”我说,“十天前的凌晨,大概两点左右。我朋友一个人走出去,我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摇头,“不行啊,录像只存七天。”
“你能查一下吗?”我把手机拿出来,点开通话记录,“那天凌晨他用外面的公用电话打过家里,时间是两点十七分。如果系统还能恢复数据,拜托你帮我看看。”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接过我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叹了口气,插上U盘开始操作。
屏幕亮起来的时候,我的心跳也跟着动了一下。
画面是灰绿色的,雨很大,镜头模糊。时间显示02:13。一个身影从巷子里走出来,穿着灰色外套,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是他。
阿辞站在马路中间,没有躲雨,也没有看车。他就那样站着,头微微低着,像是在等什么人。一辆电动车差点撞上他,司机骂了一句,绕开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一直没动。
02:18,一辆黑色宾利从远处驶来,在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急刹停下。车灯照亮了他的脸。
他抬起头。
嘴角一点点扬起来,笑得很轻,却很清晰。他抬手整理了下衣领,往前走了一步,对着驾驶座方向说了句话。
我看不清嘴型,但根据口型读出来了——“我回来了。”
画面到这里就断了。
店主按了暂停,“后面没了,可能是车子停的时间太短,摄像头自动切到别的区域了。”
我让他回放最后三秒。
一次,两次,三次。
直到我注意到他的左手。
当他抬手整理衣领时,镜头闪过一道光,照在他无名指根部。那里有一圈淡淡的痕迹,比皮肤颜色浅一点,像是长期戴戒指留下的印子。
我从未见过他戴戒指。
他也从没提过结婚的事。
我让店主把这段录下来,存进U盘。他问我要不要打印截图,我说不用,只要视频就行。
回家的路上雨又开始下。我没有打伞,衣服很快湿了大半。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听见屋里有动静。
阿辞醒了,正坐在沙发上喝水。看到我回来,他放下瓶子,眼神闪了一下。
“去哪了?”他问。
“买了瓶水。”我把U盘塞进枕头底下,顺手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倒了杯热水递给他。
他接过杯子,手指碰到我的指尖,很凉。
“外面下雨了?”
“嗯。”
他低头喝了一口,没再说话。
我坐到餐桌旁,打开手机相册,把那段视频拖出来,放大最后一帧。他的手指清晰可见,戒痕边缘整齐,不像是最近才摘下来的。那种痕迹,至少戴了几个月,甚至更久。
他回来找的人,是不是原本就等着他?
那个位置,本来就有一个人?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抬头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靠在沙发扶手上,手里还捏着那张残页。我起身拿毯子给他盖好,顺手把他手里的纸抽出来。
纸片很脆,稍微一碰就有裂开的迹象。我把它放进抽屉最里面,压在一本书下面。
然后我打开手机,新建了一个加密相册,把截图放进去,命名:**04.23 暴雨夜**。
我不想现在问他。
我现在问,他可能会说谎,也可能真的不知道。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确定,怎么回答得了这个问题。可我知道,那晚他不是偶然走到马路上的。他是特意去的。
他知道车会来。
他知道车上的人是谁。
他说“我回来了”,不是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家,而是完成了一场交接。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流,把路灯的光拉成斜线。楼下那辆共享单车还在原地,篮子里积了半筐水。
我关上窗,回头看他。
他睡得很沉,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梦里说了什么。我没有靠近听,只是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进厨房,把刚才用过的杯子放进水槽。
水流冲着杯壁,发出单调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天他第一次醒来,在医院门口问我:“我是谁?”
我说:“你是阿辞。”
他点点头,好像接受了这个名字。
可后来有一次,我煮面放多了盐,他尝了一口,皱眉说:“以前有人告诉我,盐和糖要看清楚。”
我没在意,随口问:“谁教你的?”
他停了几秒,说:“记不清了,但她说这话时戴着戒指。”
我当时笑了,以为他在编故事。
现在我知道,他不是在编。
他是记得。
只是记得的那个人,可能根本不是我。
我关掉水龙头,擦干手,回到餐桌前坐下。手机还停留在那张截图上。我再次放大他的手指,盯着那道痕迹。
你说要回去找的人……
是我吗?
屋子里很安静。他翻了个身,毯子滑下去一半。我走过去帮他拉上来,手指碰到他的手腕,脉搏跳得平稳。
我收回手,刚要起身,看见他眼皮动了一下。
像是梦见了什么。
嘴唇轻轻张开,吐出两个字。
听不清。
我蹲下来,靠近了些。
他又说了一遍。
这次我听清了。
“苏晚。”
不是梦话。
也不是呼唤。
就像确认一件早就存在的事。
我僵在那里,心跳突然变重。
他没睁眼,呼吸依旧平稳,像是无意识地说出了名字。可这个音节太清晰了,不像随机浮现的记忆碎片。
更像是……某种本能。
我慢慢站起来,退后一步,看着他安静的脸。
窗外雨声变大,一阵风撞在玻璃上,发出闷响。
我转身走向卧室,关门之前最后看了一眼。
他躺在沙发上,手搭在毯子外,无名指朝上。
那道痕迹,在灯光下几乎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