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东平王心下如何别扭不满,林承璋进学之事终究是依着望舒的安排定了下来。
入学考核那日,璋哥儿与云行简二人表现俱是出众。
文章背诵、算术启蒙皆应对得体,二人皆算同龄人的个中翘楚。
骑射根基虽浅,却也看得出是正经学过的。
只是因着他二人皆是新生,书院先生斟酌之后,暂且将二人安置在丙班。
意在令其先熟悉学堂规矩、打好根基,待来年开春,再凭课业表现擢升乙班。
为着两个孩子上下学便宜稳妥,望舒特意拨了两个伶俐稳妥的小厮随行伺候。
一个专司跑腿传话、打理文具杂物;
另一个则需时刻留意着两位小主子的动静。
若有那等仗着年长欺生的顽劣学子,也好及时周旋护卫,不至令孩子们受了委屈去。
初入学的几日,璋哥儿尚觉新鲜,归来总爱拉着姑母与太婆,絮絮说着学堂里的见闻。
哪位先生严厉,哪位同窗有趣。奈何好景不长,不过旬月,小家伙便有些蔫头耷脑起来。
缘故无他,那课业一日重过一日,描红仿字、背诵经典,常常熬到夜深。
更有那骑射课程,并非他想象中纵马驰骋的畅快。
反是些枯燥至极的标准动作,一板一眼,要求极严,半分不许取巧炫技,直把他这好动性子拘得难受。
他几次三番蹭到望舒跟前,扯着她的衣袖抱怨课业繁重、先生严苛。
望舒见他稚气俊脸皱成一团,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却也不纵容,只打趣他:
“先前是谁嚷嚷着要去游学,要下河摸鱼、上山辨草的?
如今连这点子规矩都受不住,日后如何经得起风餐露宿?”
几句话噎得璋哥儿哑口无言,只得苦着一张小脸,唉声叹气地认命,继续回去与那笔墨纸砚、弓马架势“搏斗”。
另一边,林如海的病情则是一日好似一日。
卢先生按期复诊,把脉后捻须含笑,道是恢复之速超乎预期,已可开始辅以汤药,强固根本。
自此,文嬷嬷精心调配的药膳由一日三餐减为早晚两顿,午间已可如常进食。
林如海得了这“恩赦”,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吩咐小厮温了一小壶清淡的果子酒,自斟自饮起来。
望舒得知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亲去兄长院中,见他面色确比往日红润,精神健旺。
那点子薄嗔倒也化作了无奈,只叮嘱道:“兄长好歹顾惜些身子,浅尝辄止便好。”
林如海笑着应了,眉宇间是许久未见的疏朗。
然而,最让望舒烦心的,却是郡主府那头。
那宅子修缮已毕,工头前来交卸,道是一切妥当,只待主子入住。
可文嬷嬷那边训练的新仆,却尚未完全成型。
望舒将此难处禀于郡主,安平郡主听了,反倒拉着她的手笑道:
“我瞧着你这是舍不得我老婆子搬出去,故意拖着这些下人,好叫我多在你这儿赖些时日呢!
横竖我从你这边借人过去,还不如就住你这儿便宜。
我一个人孤零零住那大宅子,有什么趣儿?”
望舒知她是玩笑,却也认真回道:
“堂祖母说笑了,您若搬过去,王爷岂有不随行之理?有王爷在,哪能寂寞?”
郡主却哼了一声,带了点老小孩儿的任性:
“我同他?两个老家伙,大眼瞪小眼,每日除了斗嘴便是置气,有什么好玩儿的?还不如看着小子熙逗乐呢。”
提及往来应酬,望舒顺势问道:
“近日递帖子来拜会的夫人小姐不少,堂祖母一个不见,岂不闷得慌?不若择几位见见,说说话也好解闷。”
安平郡主慵懒地倚在引枕上,摆了摆手:
“见她们?一个个说话拐弯抹角,听着都累得慌。
还不如让子熙那丫头来给我解闷。
你替我安排一下,过两日我带着她去你外祖母那儿坐坐,我们老姐妹说说话,让小丫头在旁边玩儿。”
望舒想到外祖母那素净雅致的宅院,与郡主平日出行的规制大不相同,便斟酌道:
“堂祖母要去,孙媳自然安排妥当。只是车马仪仗,是否稍作收敛?免得过于惹眼,倒扰了外祖母那边的清静。”
“你看着办便是,”郡主浑不在意,只嘱咐道。
“只一条,莫要让你外祖母觉得麻烦就好。”
一提起陆老夫人,郡主的语气便会不自觉地带上年少时的亲昵与依赖。
仿佛那份历经岁月沉淀的友情,真有令人重返青春的魔力。
望舒瞧着,心下不由生出几分羡慕。
自己如今在这扬州,能称得上知交的,怕也只有小子熙这忘年交了。
只可惜嫂子去得早,同龄的闺中密友竟是一个也无。
她不由得想起远在京城的尹少夫人,子熙的母亲。
从尹老夫人和子熙的言谈中,可知那是位极通透爽利的女子,心下便存了几分结识之意。
只盼着日后若有机会进京,定要登门拜访。
思绪飘远,她又想到在京中置办一处宅邸作为落脚点的打算,此事关系不小,需得从长计议,眼下还是码头仓库和各地产业更要紧。
念及此,又不免牵挂起护送商队北归的养子煜哥儿,算算日程,怕是才走了一半。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轻装快马回去,虽辛苦些,却能省下一半时日。
如今后悔也是无用,只得按下思念,想着待到年下,无论如何也得回北地一趟,与婆母、儿子团聚。
一年之中大半光阴都在扬州,只除夕前后回去一两个月,兄长和承璋这边应当无碍。
想到除夕团圆之景,那浓浓的思子之情方觉缓解些许。
她当即吩咐笔墨,准备先给婆母修书一封,细述近况与思念,待煜哥儿到家,便可第一时间读到。
放下笔后,望舒吩咐汀荷,尽快寄出。
而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郡主府仆役的调教之事。
望舒决定亲往文嬷嬷训导仆役的外宅查看进展。
一到那外宅,望舒便被眼前的拥挤景象惊住了。
上次来时,人手尚未买齐,尚不觉得,此次两百余人齐聚,竟是这般局促。
厅中临时搭起的通铺密密麻麻,众人起居坐卧皆在于此,连出恭净手都需排队轮候,条件着实艰苦。
然而令她欣慰的是,自己到来,并未引起任何骚动,无人交头接耳。
更无人敢抬眼直视,皆屏息静气,规矩肃立。
文嬷嬷治下之严,可见一斑。
她悄立廊下,静观文嬷嬷训话。
但见文嬷嬷神色肃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从最基本的仪态行止教起。
如何行礼,男女皆不同。
如何奉茶:对不同身份的客人,奉茶的姿势、杯盏放置的位置皆有细微差别,
如何退步:绝不可将后背直对主人,步伐节奏需均匀沉稳。
回禀事务时,需客观陈述,不得掺杂个人喜怒,若主子垂询看法,则需条分缕析,陈明利弊,却不可刻意引导主子决断。
主子打赏,需心中默记缘由场合,外人打赏,则必须上报管事或主子,经允准后方可收下。
更有严令,凡与府中有龃龉或主子明令禁止往来的人家,仆役不得私下接触。
即便家人亲眷与之有涉,也需立即上报,隐瞒不报者,一经查出,立时重惩发卖。
最后,则是铁律——不得泄露主子任何消息,大到行程安排,小到饮食喜好,皆属禁忌。
望舒看着文嬷嬷一条条申明规矩,不时抽人上前,模拟场景考核。
要求之严格,与那书院里考校学生功课也无甚分别了。
她心下暗叹,高门大户的规矩,果然非同一般。
待文嬷嬷训话完毕,出来见到望舒,略显诧异:“东家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望舒愁道:
“嬷嬷,郡主府已修缮完毕,眼看就能入住。
我实在不愿将这边得力的人手分过去,故而过来看看,这些人何时能堪大用?”
文嬷嬷沉吟片刻,道:
“既如此,明日我便对他们进行一次考核,依表现分出等次。
将拟派往郡主府的人手,先行迁入府中下人房居住,使其熟悉环境。
马房、花圃等处,也可令其实际操练起来,总比在这空院子纸上谈兵强。”
她顿了顿,又道,“我这里有份名单,记录了些人的特长。
东家名下酒坊已开,租书铺子听闻也将营业,可从此间择选老实可靠的派过去。
我原先住的庄子上药圃,以及秋纹公爹管着的那个庄子,也都可添几个人手打理。
还有东家买下的那座山头,这里有十几个力气大、肯吃苦的汉子,正适合派去开荒垦殖,
总好过再从外头雇人,既不放心,花费也多。”
她抬眼看向望舒,语重心长:
“东家,您如今名下田庄、铺面、作坊渐多,产业琐碎。
依老身浅见,不若为各类产业分设管事,专司其职,定期将账目、事务汇总于秋纹,再由秋纹禀报于您。
否则事事亲力亲为,纵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望舒闻言,心下一暖,知她是真心为自己考量,感激道:
“多谢嬷嬷提点,就依嬷嬷之言。
今日便先将定下去作坊和庄子的人分派出去吧,此处也实在太拥挤了些,嬷嬷住着怕是也难以安寝。”
“无妨,时日短,将就一下便过去了。”
文嬷嬷说着,命人取来早已拟好的名单。
望舒便依着文嬷嬷的评语与推荐,一一核定了各人去处,当场便吩咐随行之人去雇了数辆牛车。
又从府中调派了些得力人手,将这第一批考核合格的四五十人,分头送往酒坊、药圃、田庄及山中。
如此一来,外宅中便只剩下预备放入郡主府的百余人。
以及三十来个或因年纪小、或因资质稍逊、一时不好安置的,仍留在文嬷嬷处继续操练。
望舒盘算着,待这批人再练得沉稳些,或可充实到兄长林如海的府上去,那边人口简单,仆役也少,着实冷清了些。
人选既初步定下,还需禀明王爷与郡主。
回到府中,望舒便请了二位贵人过来,将名单呈上,说明欲让这批新仆先行入住郡主府。
一边熟悉环境,一边继续操练各项规矩职司。
东平王接过名单,扫了一眼,哼道:“这倒有趣,主子还未曾踏足,奴才们倒要先登堂入室了?”
安平郡主横了他一眼,接口道:
“王兄此言差矣。那宅子才修缮好,一股子油漆木料味儿,你愿意去吸那浊气,我还不乐意呢!
望舒这般安排,正是稳妥之道。”
望舒忙解释道:“王爷明鉴,孙媳想着,诸如马夫、花匠、灶上等职司,需得提前进场演练。
马匹需驯养,花木需打理,厨房灶具也需熟悉使用。
如此,待主子们入住时,诸事方能井井有条,不至忙乱出错。若等到临入住再安排,只怕……”
“只怕到时马房臭气熏天,花圃一片狼藉,是不是?”
郡主笑着接过话头,瞥了兄长一眼,“若依着王兄你的性子去安排,怕是真能如此。”
东平王被妹妹抢白,面上有些挂不住,甩袖哼了一声,转而问道:
“罢了,此事你看着办。
只是安平,老二那边来信,说是大约还有五日路程便到扬州了。
你是等着他来了,一同搬过去?还是我们先住进去?”
安平郡主闲闲地拨弄着腕上的镯子,笑道:
“我嘛,且不着急,再过一个月搬也不迟。
王兄你等二哥到了,便与他一同住过去便是。
可不许再像如今这般,日日往我这边跑,没得惹人闲话,不成体统。”
望舒在一旁听得心头一紧——五日!
那位身份贵重的“二爷”竟只有五日便到了!
而明日这些新仆才堪堪入住郡主府,满打满算,也只有四天时间让他们熟悉环境、演练职司!
这如何来得及?她顿觉一股急躁涌上心头。
看来,少不得还是要从自己府中,紧急抽调些经验丰富的老人过去帮衬镇场,方能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局面了。
? ?郡主她不肯搬,想想一个人住是好空,空巢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