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时,一顶软呢小轿停在宫门外
婉儿已站在宫门外,陪同她一起来的还有落英缤。
今日她身穿月白襦裙,略施粉黛,显得雅致端庄。
那枚“御前行走”的腰牌被她系在腰间,作为入宫的信物。
宫门守卫验过腰牌后,神色肃然道:“周医正请稍候。”
“医正”这个称呼对于婉儿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它更像一张过期的购物券,虽然持有却毫无用处。
侍卫带着腰牌往宫内走去,应该是请示上峰去了。
见侍卫如此待她,婉儿内心不禁忐忑:“他们以前可是见到腰牌便放行的呀!”
落英缤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在一旁笑道:“看来皇帝如今对你也不是完全信任的噢!要不然这些侍卫见到腰牌怎么也得给你行个方便不是?”
婉儿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朝宫门里看了一眼。
深宫似海,自带着一种别样的威严。
“什么事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或许宫里制作了新的腰牌也未可知。”婉儿默然道。
她嘴上虽这么说,可她内心却一点也不这么想。
半年之前,对她而言,入宫都快成了家常便饭。
也就是在这深宫大院之中,天保皇帝赐给她御前伴读、医正等职衔,让她和听风吟追查军饷弊案、镇国金佛案等朝廷大案。
那时,她甚至可以影响到皇帝的决断,太后和烟波王爷能够被快速一举扳倒,离不开她对皇帝潜移默化的影响。
然而时过境迁,半年不见,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已发生了变化。
天保皇帝会不会还像半年前一样信任她?他对他所掌控的帝国目前所面临的危机是不是有清醒的认识?
他对权臣李涣成到底是什么态度?
再就是离恨宫的那位新女主——李碧鸳。
她远游后,宫里发生的最令她不可思议的事就是天保皇帝和李涣成联姻,李涣成的女儿李碧鸳成为皇后。
不知今天她会不会碰到这位刁蛮的皇后,如果碰见了,她会不会为难自己?
所有这一切都像一个大大的问号,深深刻在婉儿心田。
她静静站着,似乎能听见自己不太平稳的心跳声。
不多时,一名内侍快步来到宫门前,低声对婉儿道:“周医正,陛下宣召您呐,请快随我来。”
于是婉儿随内侍踏入深宫,落英缤自然留在宫门外等候。
婉儿看得出,内侍带她去的不是紫宸殿,而是另外一个地方。
他们穿过重重宫墙,走向宫城深处。
果然,他们来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外,沉香的气息隐隐传来。
内侍在门前停步,一只手掀起帘子,一只手做出“请”的动作:“周医正您请。”
婉儿深吸一口气,款步跨过门槛入内。
此刻,天保帝正背对着她在临窗作画。
他着一身下朝后常服,然而身形清瘦了许多。
见到他那熟悉的背影,婉儿躬身拜道:“民女周婉儿,叩见皇上。”
皇帝没有回头,手中的笔也未停,只轻声道:“你起来吧!”
他的声音很平淡,令人听不出他是喜是怒。
“谢皇上。”婉儿起身,颔首而立。
皇帝画完最后一笔,才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落在婉儿脸上,仿佛在细细打量她。
“你瘦了好多。”天保皇帝道,“江南的好风水竟没将你养胖,你吃了不少苦头吧?”
“回皇上,臣女只醉心于钻研医药,并无心于口腹之欲。”婉儿小心翼翼道。
皇帝在龙椅上坐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然后又问:“朕赐你的‘天下第一针’金匾,如今可还挂在你的医馆里?”
“回皇上,臣女让人日日擦拭,不敢稍有怠慢。”
“嗯。”皇帝呷了口茶,“昨日,听风吟递给朕一些东西。”
皇帝放下茶盏,声音微沉:“他说你险些为此送了性命。”
婉儿心头一紧,知道听风吟已将证据呈给了皇帝。
稍顿了顿,皇帝目光如炬看向婉儿道:“你不是已经厌倦了朝堂之争,只想去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么,为何又突然想起蹚朝政这滩浑水来?”
婉儿微微抬头,迎上皇帝的目光,大胆引题:“皇上,臣女蹚的这滩浑水,不仅事关大悦王朝的千秋基业,更事关天下苍生的福祉。”
“哦?那你说说,怎么就事关大悦王朝的千秋基业和天下苍生的福祉了?”
婉儿已从皇帝的语气听出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然而她不想错过这个可以表达她内心所想的机会。
她声音清晰道:“皇上,漕运、军械、边关、矿场这些不都是事关朝廷基业的大事吗?假如这些都朽烂了,非但有损朝廷基业,更让天下百姓丢掉活路。”
婉儿忽然发现,御书房的屏风后似乎有道人影,而且那道人影似乎还动了一下。
她心中不禁一凛:“他是谁?”
只见皇帝手指轻叩桌面道:“你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说李涣成是个大奸臣?可朕倒认为他是国之柱石。”
皇帝的语气陡然转冷:“你说他是乱臣贼子便是自寻死路!朕看在你曾有功于朝廷,就不治你的罪了,劝你还是专心医务,朝堂上的事……就莫再操心了!”
闻言,婉儿心中已了然:“皇帝果然已倒向了李涣成!”
然而她还是不甘心,略一沉吟后继续道:“皇上深居内廷,对天下之事也仅是从各地州府呈给您的奏折中获知,而他们为取悦于您,也往往是报喜不报忧。”
婉儿稍停顿了一下,偷偷观察皇帝的反应。
见皇帝只颔首不语,婉儿继续道:“民女此番远游,在南疆见过被克扣军饷的边军,在漕帮见过被层层盘剥的船工……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皇上,臣女并非想与谁为敌,而是想为皇上保住大悦王朝的千秋基业,和天下苍生的归顺之心。”
御书房内陷入一阵寂静,只有香炉里冒出的青烟在袅袅上升。
半晌,皇帝方抬起头,凝视着婉儿。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其中有审视,也有考量,更有一丝极淡的冷漠。
“你是在教训朕吗?就你今日这番话,朕就可以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臣女知罪。”婉儿再次跪下,“但臣女更知,忠言逆耳,良药苦口,隐瞒不说才是对皇上的大不敬。”
皇帝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好一个大不敬!”
他来到婉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你起来吧!”
婉儿顺从地起身,微微颔首,不敢直视皇帝。
她没敢看皇帝,但她知道皇帝正瞪着她。
她更不敢再说什么。
她怕再说过激的话会真的将他激怒,万一龙颜大怒,她项上人头可能就真的不保了。
性命尚且不保,还怎么除奸惩恶,为民请命?
况且那屏风后还立着一个人,不知他是什么人?
她希望皇帝冷静下来后能认真思考她所说的话。
一阵沉闷的宁静后,皇帝忽然开口道:“皇后近日身体违和,太医院那群废物们束手无策,朕命你去看看。”
婉儿这才略略抬头看向皇帝,发现他正用深不可测的目光看着她。
婉儿心领神会,微微一福道:“臣女领旨。”
“你退下吧!朕今日有点乏了。”
皇帝挥挥手,重新回到书案前。
婉儿躬身退出御书房,门在她身后合上。
这时她才发现,浑身汗湿。
她本想直接去坤宁宫,但想到落英缤还在宫门外等候,便朝宫门外走去。
出了宫门,阳光刺目,婉儿抬手遮挡。
落英缤从一侧过来,笑问:“怎么样,皇帝听进你的话了吗?”
婉儿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但他让我先去给皇后看病。”
落英缤挑眉:“给皇后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