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三朝回门。
董氏的病还没大好,仍强撑着从榻上爬起来。
短短几日便宽了衣带,厚粉也遮掩不住惨淡的气色,青黑双眼嵌在消瘦面上。一看就是焦思苦虑,忧心如酲。
做娘的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反观女儿扬眉吐气,神采飞扬。
并车停在门前,帏盖遮蔽。这对临时凑出来的新婚夫妇貌合神离,却是妻在前夫在后,小心翼翼维持着间距。
看得出袁恒之专门拾缀过。
衣冠肃整,仪容端正。但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脸上那一道道青紫肿胀,难复以往风度翩翩。
“母亲。”
江等容上前搀扶住董氏,也不看堂内面色各异的众人,说道,“这男人果然还是靠抢才有意思,我如今不知过得有多好,气顺了心平了,就连晚间睡得也香了。”
现成的出气沙包,每日练拳一遍,睡得能不香吗?
她是天生的炮仗脾气,一点即炸。
又有父母惯着,背地偷摸请了武师教习剑术。
从前是怕被老夫人发现,又有江略时时耳提面命,多少有所顾忌留了一手,所以从未闹出过人命。
眼下才是脱缰之马。
战斗力完全不再一个层面。
为了避嫌防止冷场,江令姿索性称病没来。另有少女顶替她的位置,坐在新人面前。
袁恒之只觉一角晴山蓝轻掠而过,恍若一帘幽梦。对方敛着眸光,微微低首。
静得仿佛没有存在感。
可依旧能惊艳窥见那婉转的青黛蛾眉、柔美朦胧的面容轮廓……隔着错漏进窗的花影与曦光,他一时有些怔然,此前从未细瞧过,竟想不起这是谁。
恍惚之间,听到江韬指认,“这是五娘,也是四娘的从妹。”
少女起身施礼。
眉眼说不出的乖顺。
袁恒之心沉了沉。想着江氏明明还有这样的女郎,偏生替了个夜叉星过来,故意闹得他们鸡飞狗跳、家宅不安。
不由更添怨愤。
余氏看得分明,软帕半掩口,心思转了几转。在江韬两兄弟一左一右打着马虎眼时,轻快童稚的声音徒然挤进——
“既然不小心弄错了人,那我们再多赔一个姐姐给郎君,不就好了嘛?”
江宾双手托着脸,眨巴黑白分明的眼盯向她。晴光潋滟,照见孩童独有的天真烂漫。那语气仿佛送出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童言无忌。”
余氏慢了一拍,才去捂小儿的嘴,“郎君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袁恒之眼神闪了闪,没有说话。
听闻江五女郎先前与一扈从退亲,倒还不如说与他做妾。
在场之人皆非痴愚,看出他缄默犹豫的意思。
竟真有胆子肖想。
江等容冷笑一声,作势就要拔剑,“什么东西,也配我江氏嫁二女?”
对方骇得下意识后退。
忘了人还坐着,身形一崴差点栽倒。
被当众明晃晃戳穿心思,袁恒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恼欲开口。对面的少女却颤抖着抬起眼睫,乌檀色长髾垂在肩际,静日穿过疏帘,将那张面容映得分外透明。
她眸底盛着殷赤的水漾。
“父亲,女儿已有意中人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逶地帘幕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道颀长人影,幽魅无声。
阶前绿苔阴冷潮湿,透不进光亮,青年眸底此刻犹如附生阴翳暗色。
手衣紧紧贴合勾勒出清雪似的线条,修长指尖微挑,日光倾覆,辞盈最先察觉到,与其对上视线。
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她愣了愣,以为是错觉。
“阿兄?”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转头。
江韬狐疑看向他衣角上沾染的晨露,“鹤奴,你不是说书院有事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先生旧疾复发,只能改日。”江聿不慌不忙,礼数周全,“忘记让人提前捎信回来,是儿子的错,还望父亲见谅。”
人前不好细问。
生怕泄露什么不该泄露的,江韬只能暂且闭口不谈。
江略乐呵呵让人另添碗箸,“鹤奴瞧着近来气色倒好了不少,还没用膳吧,这道牛心炙鲜嫩非常,你多吃一些。”
其实不喜这种带有血腥气的食物。
但江聿仍是谢过了。
白袍宽袖,气度恍若高山仰雪,缓缓近前落座。
不巧,正是辞盈正对面。
临时添进来的座位,距离有些近。近到辞盈甚至感觉,对方流云般的袖袍若有似无擦过自己的膝头……
她忍不住视线下移。
这一桌子人面上维持着熟络客套,规矩地守在自己位置上。江聿看起来也是这样的,他一手轻轻放在案桌底的膝上,绸布柔软,不染一尘,衬得他芳雅洁净。
唯有那角袖袍,似一片薄薄失去约束的月光,飘飘荡荡。
轻易又突兀地越了界。
辞盈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她还没从方才那个眼神中缓过来。可兄长这样守礼的人,过会儿要是发现……会不会不虞?
百般纠结之际,几人已然推杯换盏,纵酒任诞。
这酒自是与凤娘给的不同。
五六杯下肚,袁恒之目色迷离,也不受控地往她身上飘。
江韬二人也没好到哪去,话题却从南移到北,渐渐说到袁公在世时的那位友人身上去……
江聿体弱,不宜饮酒。
因此也成了这一桌最清明的人。
辞盈浅浅与江等容碰了杯,她酒量不佳,眼尾很快烧了起来。
伸手一摸,是烫的。
她没有醉,只是视野泛起粼粼波光,模糊旋了起来。耳畔的谈笑风生愈来愈嘈杂,杯盏碰得清脆。
半撑着脸,还想转头去看江伯父二人是如何宰羊的。帘影拂拂,余光却不经意瞥见身侧那道身影不知何时收起桌下的那只手,长指搭在另一边冷白的腕侧。
他低垂着睫羽,缓缓摩挲下手腕……
动作其实并不明显。
但在辞盈眼中,像是慢动作一样,不断放大、再放大……
周围所有声音在这一刻都被压细扯长,渐渐听不到了。
她的目光涣散又焦距。
耳中只有尖锐的嗡鸣,似无数飞蛾撞落灯盏。
扑簌簌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