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丫的拜师礼简单得很,一碗聚香居的莲子羹,一碟刚炒的南瓜子,凌熙却看得郑重。
她从药箱底层摸出本线装的《千金方》,泛黄的封面上题着行小字:“医者仁心,先辨草木”。
“这是我十二岁时师父给的,”凌熙把书递给小丫,指尖划过书脊上的裂纹,“你先从认草药开始,三个月内要认出一百种,认不全就得罚抄药经。”
小丫抱着比她脸还大的医书,小脸上的兴奋还没褪去,就被凌熙拉到后院认药圃,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蹲在地上看薄荷与紫苏的区别时,鼻尖差点撞到泥土里。
“薄荷的叶子有锯齿,闻着清凉,紫苏背面是紫色,捏碎了有股怪味。”
凌熙掐了片叶子递过来:“记住,辨药要靠眼鼻手,光看书没用。”
小丫把两片叶子夹在书页里,忽然被草叶边缘的细毛刺到手指,疼得她眼圈发红,却用力眨了眨把眼泪憋回去。
她瞥见凌熙正在翻晒当归,忽然想起姐姐说的“想学本事就得吃苦”,赶紧跟着蹲下身帮忙捡枯叶。
头个月末,小丫的手背上起了片红疹,何青云给她涂药膏时,发现那些红痕纵横交错,像被无数细针扎过——是捣药时被药杵磨的,采药时被荆棘划的,认药时被毒虫咬的。
“要不别学了?”何青云的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子,比自己揉面磨出的还硬,“你还小,玩几年再说。”
小丫却攥着药篓往门外跑,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格外坚定:“我要学!凌姐姐说我快认全八十种草药了,比她当年还快!”
李重阳正好从账房出来,看见小丫的背影笑着摇头:“这丫头随你,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他往凌熙医馆的方向瞥了眼:“昨儿见凌大夫给她缠绷带,说她认药的记性比账房的算盘还准,一味药只要说过三遍,准保忘不了。”
这话倒没夸张,有次凌熙故意把“天南星”说成“半夏”,小丫立刻举着药草反驳:“凌姐姐说错了!天南星的根是扁的,半夏是圆的,而且这个叶子边缘更尖!”
她指着医书插图,连凌熙都愣了愣。
入夏后的暴雨格外多,小丫跟着凌熙去后山采“鬼针草”,说是能治跌打损伤。
山路湿滑得像抹了油,她背着小药篓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忽然被树根绊倒,药篓里的草药撒了一地,膝盖磕在石头上渗出血来。
“我自己能走。”
小丫推开凌熙伸来的手,咬着牙往起站,却发现脚踝肿得像馒头。
凌熙要背她回去,她却指着石缝里的几株草:“凌姐姐快看!是‘石韦’!你说治咳嗽最好的那种!”
雨水混着血水顺着小腿往下淌,她却只顾着把石韦连根拔起,用湿布小心翼翼包好。
凌熙看着她沾满泥污的小脸,忽然想起自己当年被师父罚跪药圃的模样,心口像被什么烫了下。
那天晚上,凌熙给小丫处理伤口时,忽然从药箱里取出套银针:“想学扎针吗?先从扎自己开始。”
小丫的眼睛瞬间亮了,却在看到那细长的银针时缩了缩脖子。
凌熙握着她的手,将银针轻轻往她合谷穴上靠:“别怕,找准穴位就像你姐姐切菜找纹路,快准稳就不疼。”
银针入穴的刹那,小丫疼得浑身一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盯着凌熙的手法。
等凌熙起针时,她忽然说:“我好像感觉到一股气在动!就像喝了奶奶煮的姜茶,暖暖的!”
凌熙的手猛地顿住,随即眼底爆发出惊喜的光。
她行医这些年,见过多少想拜师的孩子,却从没哪个能在第一次扎针就感受到“气感”,这是天生的医者禀赋,比苦学十年还珍贵。
“小丫,”凌熙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明天开始,我教你针灸基础。”
何青云端着夜宵来看妹妹时,正撞见小丫趴在桌上画穴位图。
烛火映着她的侧脸,鼻尖沾着点墨汁,手指在自己胳膊上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足三里在膝盖下三寸,能治肚子疼……”
“歇会儿吧,”何青云把莲子羹推到她面前,“凌大夫说你进步快,也别熬坏了身子。”
小丫舀着羹汤忽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姐,凌姐姐说我可能是块学医的料!等我学会了,给你扎针治腰疼!”
小丫学针灸的头个月,手指总在发抖。
凌熙让她先在萝卜上练扎针,她握着银针的手像秋风里的落叶,针尖戳在萝卜上歪歪扭扭,要么扎得太深穿透萝卜,要么浅得浮在表面。
“力道要匀,就像你揉面团,太轻发不起来,太重会塌,”凌熙握着她的手腕示范,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医者的手得稳,病人的命都在你指头上。”
小丫咬着牙练了整整七日,清晨天不亮就爬起来,在厨房的萝卜筐里挑最圆的练。
夜里别人都睡了,她还趴在桌上对着油灯扎,针尾的铜珠映着她的影子,在墙上晃成个小小的陀螺。
有次练到走神,针尖猛地扎进掌心,血珠瞬间涌出来,她含着泪把血擦掉,换根针继续扎。
那筐萝卜被扎得千疮百孔,最后都被何青云拿去做了萝卜干,嚼起来竟带着股韧劲。
认药时遇到的坎更磨人。有次凌熙拿来两株长得极像的草,一株是能止血的仙鹤草,一株是有毒的狼毒草,叶片形状几乎分毫不差。
小丫蹲在药圃里看了半日,连叶片上的绒毛数量都数了,还是分不清,急得把医书翻得哗哗响。
“尝尝。”
凌熙忽然说,掐了片狼毒草递过来。
小丫吓得往后缩:“有毒!”
“知道有毒还敢乱认?”凌熙把两片叶子都扔进嘴里,轻轻嚼了嚼吐掉,“仙鹤草带点涩味,狼毒草有麻舌感,这才是最准的分辨法。”
她看着小丫瞪圆的眼睛:“学医不能怕冒险,但得懂分寸,就像你姐姐试新菜,敢加陌生调料,却绝不会放过量。”
那天下午,小丫把两种草的根刨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
仙鹤草的根是黄白色,狼毒草的根带着紫晕,她用红线在根须上系了标记,连夜里做梦都在念叨“黄白止血紫带毒”。
等凌熙再考她时,她闭着眼睛闻闻尝尝,立刻就能报出名字,连凌熙都忍不住夸:“有这股较真劲儿,定然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大夫。”
最难的是记穴位歌诀,“肚腹三里留,腰背委中求”这类句子绕口得很,小丫背得舌头打结,常常把“合谷”说成“河谷”,把“内关”念成“外关”。
凌熙罚她抄五十遍,她抄到手指发酸,就在自己身上画红点标记,前胸后背画得像幅经络图,连吃饭都用筷子点着桌面念叨穴位。
有天深夜,何青云被账房的响动惊醒,推门看见小丫正对着李重阳的胳膊比划。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她踮着脚,小手在李重阳肘弯处量来量去:“曲池穴在肘横纹外侧端,李大哥你别动……”
李重阳忍着痒不敢笑,任由她把银针往自己胳膊上凑,那针磨得圆钝,根本扎不进皮肤,是凌熙特意给她练手用的。
“还差半寸,”他忍着笑提醒,“你姐姐说学医得准,差一点都不行。”
小丫把针往旁边挪了挪,忽然拍手:“对了!凌姐姐说的一寸为拇指横节,我总算找准了!”
等何青云把她哄回房,李重阳摸着胳膊上的红点笑:“这丫头,将来怕是比咱们都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