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沉自离开那枫林镇,已有三个日夜在脚下飞逝。体内那点微薄得可怜的灵力,被他精打细算地用于催动神行术,身形化作一道几近虚无的青烟,掠过荒原的枯草,穿过密林的幽暗,跋涉过湍急的溪流与险峻的山峦。其速度之快,早已将凡俗世界的千里骏马远远抛在身后。
然而,这五百里的漫漫长路,对于仅恢复炼气期二三成实力、几乎全靠肉身硬扛的莫沉而言,不啻于一场榨干心力、熬炼筋骨的酷刑。
每当灵力濒临枯竭,莫沉便全靠《歠炎决》锤炼出的非人体魄和钢铁般的意志强撑,渴饮山泉,饥餐野果,露宿风餐,不敢有片刻停歇,唯恐延误一刻,山上便多一分险境。
直至第四日午后,依据师父所绘地图上那简洁却精准的标记,莫沉终于闯入一片地势愈发险恶的蛮荒群山。
这里的山石呈现出一种沉郁的黝黑,植被稀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原始的苍凉。
前方,景象豁然一变!两座如同被太古巨神以开天巨斧劈开的千仞绝壁,相对而立,形成一道仅容数人并肩通过的、幽深狭长的天然门户。
这便是地图终点所标注的——葬剑谷入口。
谷口景象,令人望而生畏。怪石嶙峋,每一块岩石都仿佛一柄柄指向苍穹的利剑,带着森然的锐气。更令人心惊的是,视线所及之处,竟随处可见无数锈迹斑斑、或断裂残损的古剑,杂乱却又有种奇异的规律性,斜插在岩石缝隙、泥土之中,形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露天剑冢。
这些残剑沉默地矗立着,诉说着剑道的惨烈。一股无形却极其锋锐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吸入肺腑都隐隐感到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剑气在切割。
凄厉的山风穿过狭窄的谷隙,发出如同万剑摩擦、冤魂呜咽般的尖啸。就在那最为陡峭的崖壁之上,以凌厉无匹的剑意深深刻着三个巨大的古篆,历经风雨剥蚀,却依旧剑气纵横,睥睨苍生——葬剑谷!
“葬剑谷…千剑阁…终于到了。”莫沉停下脚步,深吸一口带着金属与腐朽气息的冷冽空气,强压下因长途奔袭和眼前景象带来的心悸与疲惫,仔细整理了一下因风尘仆仆而略显凌乱的粗布衣衫,将背后的铁剑调整到最顺手的位置,这才迈开沉稳的步伐,向那如同巨兽开口的谷内走去。
然而,就在他左脚刚刚踏入谷口阴影范围的一刹那!
“嗖!嗖!嗖!”
几声轻微得几乎融入风啸的破空声响起,三道身影如同早已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自不同方位闪现,呈品字形将他所有前进的路线彻底封死。
来者皆是一身玄青色紧身劲装,布料看似普通,却在微弱光线下隐隐流动着金属光泽,显然并非凡品。
三人身形挺拔如岩壁孤松,眼神锐利如锁定猎物的苍鹰,目光扫过,带着实质般的压迫感。
他们并未立刻拔剑,但三人站定的方位已然暗合某种玄妙阵势,气机互相勾连,如同无形罗网,将莫沉周身要害死死锁定,令他感到周身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这份默契与实力,远非寻常江湖门派守山弟子可比。
为首一名年约三十四五的汉子,面容冷峻如刀削斧劈,下颌线条紧绷,沉声喝道,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震颤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风声,在山谷间激起轻微回响:“来者止步!此乃千剑阁禁地,擅闯者格杀勿论!报上名来,所为何事?”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莫沉脚步稳稳顿住,心中暗赞:“千剑阁果然名不虚传,戒备如此森严,弟子素质极高。”
莫沉面色平静无波,迎着三道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礼,声音清晰:“在下莫沉,奉家师之命,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千剑阁主事之人。”
说罢,在几名守卫骤然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剑锋般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探手入怀,取出了那枚触手冰凉、色如浓墨的玄铁剑阁令。
那正面浮雕的交叉双剑图腾,背面那个龙飞凤舞的“剑”字,在谷口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
“剑阁令!”三名守卫脸色骤变,眼中的警惕与审视瞬间被巨大的惊疑与难以置信的恭敬所取代,甚至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为首汉子瞳孔紧缩,上前一步,目光如炬,仔细审视着令牌的每一处细节,材质、纹路。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态度明显软化,但长期养成的谨慎让他依旧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惕,沉声道:“此令…尊驾从何得来?阁主他老人家早已…”
“此中详情,错综复杂,非三言两语能尽述。”莫沉适时打断他,语气凝重而急切,“事关紧急,关乎…陈阁老安危存亡,请速速通传,片刻延误不得!”他刻意加重了“陈阁老”三字的语气。
果然,听到这个称谓的瞬间,三名守卫浑身剧震,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激动,以及一丝恍惚,仿佛听到了一个早已尘封于传说中的名字。
为首汉子不再有任何犹豫,猛地对身旁一名最为年轻的守卫低喝道:“快!速去禀报阁主与诸位长老!剑阁令现世,持令人称事关老阁主存亡!用最快速度!”那年轻守卫应声而动,身形如离弦之箭,几个起落便已消失在谷内深邃的黑暗之中,身法之快,远超寻常。
“尊驾请随我来,暂且至前方迎客亭等候,阁主与长老顷刻便至。”剩余两名守卫语气变得无比恭敬,侧身引路,但目光却依旧犀利,警惕着看着莫沉的佩剑,紧紧跟随在莫沉身侧,不敢有丝毫松懈。
莫沉微微颔首,随二人踏入谷中。一过那狭窄的谷口,眼前景象竟豁然开朗,与外界剑冢的肃杀荒凉形成鲜明对比。
谷内空间远比想象中广阔,仿佛别有洞天。两侧山壁依旧陡峭,但多了许多人工开凿的痕迹,依山而建着不少古朴的石屋、楼阁,错落有致。
空气虽然依旧弥漫着锋锐之气,却奇异地带上了几分清幽之意,甚至能闻到淡淡的檀香和草木清气。
远处,隐约传来阵阵整齐划一、中气十足的呼喝声,以及金铁交鸣的清脆脆响,那是众多弟子正在练剑所发出的声音。
莫沉被引至谷口内不远处一座简陋却干净的石亭暂歇。他静立亭中,目光看似平静,实则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莫沉的注意力很快被远处一片开阔的练武场吸引。只见数十名年纪不一的弟子,身着统一制式的玄青练功服,正在教习的带领下演练剑法。
那剑法,莫沉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陈晋传授于他的《滴水穿石剑》与《惊鸿照影剑》的基础框架!
然而,细看之下,莫沉不禁微微蹙眉。这些弟子演练的招式,虽然形似,却少了几分神髓。许多动作过于追求姿势的舒展美观,多了不少不必要的花巧与冗余,少了那种追求效率与杀伤力的纯粹。
发力方式也略显僵硬,缺乏那种如臂使指、力随念动的流畅感。显然,这只是经过多人传承、演变后的“普及版”,虽仍是上乘剑术,却已失了陈晋剑道中那份“化繁为简、直指本源”的真意。
“看来,师父的真正精髓,并未完全传承下来。”莫沉心中暗忖,对千剑阁的现状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并未等待太久,一阵急促却异常沉稳的脚步声便从谷内深处传来,由远及近,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莫沉抬头望去,只见十余人正快步而来,步履生风,显然皆是修为高深之辈。
为首者是一位年约五旬的中年男子,面容儒雅,三缕长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双目开阖之间精光隐现,气息渊深似海,难以测度。他身穿一袭质料上乘的青色长袍,袖口与衣襟处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细小剑形纹样,虽未佩戴华贵饰物,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气度。
他身后紧跟着七八位年纪各异、气质不同的老者或中年人。有的面色红润,声若洪钟,眼神如火;有的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目光如冰;有的气质温婉,眸若秋水,神态平和……
显然,这些人便是千剑阁的核心长老层,此刻竟几乎倾巢而出!
众人脸上皆带着难以掩饰的惊疑,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迫切,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莫沉身上,更准确地说,是他手中那枚玄铁令牌上。
凌云志快步走到亭前,目光第一时间便牢牢锁定了剑阁令,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似乎都在那一刻停滞了一瞬。他缓缓伸出手,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却依旧能听出的微颤:“小兄弟,在下便是千剑阁现任阁主,凌云志。可否……让凌某一观此令?”他的语气异常郑重。
莫沉双手将令牌平稳递过。
凌云志小心翼翼地接过令牌,指尖拂过那冰冷而熟悉的玄铁纹路,感受着其中独属于恩师陈晋绝无法仿造的气劲印记与岁月沉淀的气息,久久不语。
凌云志的手指微微颤抖,虎目之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烁,显然内心激荡无比。
身后那位面色红润的红脸长老早已按捺不住,急声问道:“阁主!如何?可是……可是老阁主的信物?”
凌云志重重颔首,声音沙哑而沉痛,却又带着无比的肯定:“确是恩师随身之令,其上独特的印记……绝无虚假!”此言一出,身后众人顿时一阵抑制不住的骚动,难以置信的情绪交织在脸上。
然而,那位面容冷峻的黑袍老者却上前一步,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剑锋,上下扫视着莫沉,冷声道:“阁主!令牌虽真,此乃确凿。然老阁主失踪多年,音讯全无,江湖中早已……此刻,此子年纪轻轻,来历不明,突然持令现身,所言又关乎老阁主存亡,耸人听闻!其中疑点重重!焉知这不是敌人精心设下的圈套?假借老阁主之名,诱使我千剑阁精锐尽出,而后设伏围歼,图谋我阁基业!”
这番话如冷水泼下,顿时让激动的气氛为之一凝,众长老纷纷露出深思和警惕之色。铁面长老的怀疑合情合理,切中要害。
另一位气质温婉、眸若秋水的中年女长老微微蹙眉,柔声接口,语气却同样谨慎:“铁面长老所言,不无道理。事关老阁主安危与本阁存续,确需万分谨慎,不可因一时激动而误中奸计。小兄弟,”她转向莫沉,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你既持令而来,称奉师命,不知尊师名讳为何?如今仙踪何处?又遭遇了何等危难?还请详细道来,勿有遗漏。”她的话语如春风,却绵里藏针。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莫沉身上,压力如山。这已不仅仅是简单的询问,而是一场关乎信任与决断的严格审查。
莫沉深吸一口气,迎着众多怀疑的目光,以清晰、沉稳的语调道出:“家师姓陈,名晋,字隐山。如今与师娘霍氏,隐居于鸿丰山下,富春江畔,开了一家名为‘敬春秋’的酒馆度日。”他刻意略去了霍玉瓷“静文公主”的显赫身份,只以“霍氏”相称,避免节外生枝。
莫沉继续道,语气沉重:“近日,泰安国朝堂大变,叛军作乱,祸及江湖。不知如何,叛军竟探得了师娘…与家师隐居之处,派遣精锐大军数千,重重围山,水泄不通。军中更混杂着投靠叛臣的武林败类,其中不乏顶尖高手。家师虽武功通神,然双拳难敌四手,更需护佑师娘与山中无辜百姓周全,独木难支,形势岌岌可危,恐有倾覆之险!故特命弟子持此剑阁令与亲笔书信,昼夜兼程,不敢有片刻停歇,前来千剑阁,恳请念在昔日香火情分,施以援手,救危难于水火!”说罢,他再次探手入怀,将陈晋那封以火漆密密封缄的亲笔信函,郑重呈上。
凌云志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书信,手指微颤地揭开火漆,展开信纸。
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恩师当年的威严与气度!信中言辞简练,却将危局道明,恳请千剑阁相助。
凌云志看得双手颤抖,虎目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喃喃道:“是师父的字…笔意如剑,无人能仿!是师父!他老人家…真的还活着…就在鸿丰山!”
众长老闻言,亦是激动不已,不少人眼眶泛红,显然对老阁主感情极深。
但铁面长老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电,直视莫沉,声音冰冷如铁:“口说无凭,书信笔迹亦可高仿!老阁主剑术通神,已臻化境,其剑意精髓、运劲法门,独特无比,非亲传弟子日日聆听教诲、得其神髓者,绝难模仿其形神于万一!你既自称老阁主亲传弟子,可敢在此,当场演示一二老阁主独门剑法之精要?若你确能展现老阁主剑道真意,千剑阁上下,必不吝精锐,即刻驰援!但若你只是机缘巧合得了令牌书信,企图鱼目混珠…”
话音未落,一股冰冷刺骨、如同实质的凛冽杀气已然自他周身弥漫开来,笼罩住整个石亭,空气仿佛都要冻结。“休怪千剑阁剑下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