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主大人要在冬天里盖房子种菜。
这个消息最初只是城堡里流出的几句低语,而后便化作一股无形的风,穿过萧瑟的街道,钻进每一间酒馆和民居的门缝。
起初,无人相信。
银霜领的冬天是什么?是神明收走世间一切生机的铁证。是能将吐出的唾沫在落地前就冻成冰疙瘩的酷寒。
是在厚达数尺的冻土上,连最强壮的矿工用尽全力也只能刨出一个白点的绝望。
在这样的季节里种菜?
简直比说太阳会从西边升起还要荒谬。
“听说了吗?领主大人疯了,要在雪地里种绿菜!”
“你昨晚的劣质麦酒还没醒?冬天连地都刨不动,拿什么种?用牙啃吗?”
镇中心唯一那家“断斧”酒馆里,空气混浊,弥漫着廉价麦酒的酸气、汗臭和湿木头的烟火味。几个刚从黑森林里轮休回来的伐木工,正围着一张油腻的木桌,用最粗俗的语言嘲讽着这个不切实际的传闻。
他们的手掌粗糙得如同老树皮,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
他们比任何人都懂,也比任何人都敬畏北地的严冬。
那是所有生命的禁区。
领主大人的想法,在他们看来,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可是……广场的告示栏上,管家大人亲手贴了告示!”
一个脸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年轻伙子,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喧嚣一滞。
“招人去盖那种……叫‘温室大棚’的房子。一天,给十个铜板!还管一顿饱饭!”
“一天十个铜板?”
“还管饭?”
酒馆里陡然陷入死寂。
木杯停在半空,咀嚼硬面包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年轻人,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十个铜板。
这个数字砸在他们心头,激起一阵剧烈的轰鸣。
对于这些一年到头辛苦劳作,省吃俭用也攒不下半个金币的领民而言,这无异于天价。
“真的假的?你小子没眼花看错?”
一个胡子拉碴,壮得像头熊的男人一把攥住年轻人的胳膊,粗壮的手指几乎要陷进肉里。
年轻人疼得咧了咧嘴,却用力点头。
“千真万确!告示上盖着领主大人的火漆印章,现在还贴在那儿!好多人都围着看呢!”
“走!”
“去看看!”
“呼啦”一声,酒馆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桌上的麦酒没人再碰,啃了一半的黑面包也被随手丢下。
他们推开沉重的木门,争先恐后地朝着镇广场的方向涌去。
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们心头的火热。
当他们亲眼看到那张用上好羊皮纸书写的告示,看到那清晰的字迹和下方鲜红的领主印章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
招募劳工,建造温室。
工期暂定一月,按日结算。
每日工钱:十枚铜板。
每日供给:一顿管饱的肉汤麦饭。
人群里,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他们面面相觑,每个人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模一样的挣扎、贪婪,以及最后一丝理智带来的犹豫。
一方面,是在冬天种菜这种违背常识,甚至可以说是亵渎神明的疯狂举动。、
虽然银霜领的宗教氛围并不算浓郁,但那也只是相对于圣光教会的。
银霜领这种苦寒之地信仰的多是凛冬女神和狩猎之神,毕竟冬季的银霜领只能靠打猎为生。
在银霜领群众看来,凛冬女神代表着消逝、死寂、破败、雪,司掌着寂灭与哀悼,代表着终末与结局,这位女神从来都是冷酷而又美丽的,是银霜领众人心中永恒的信仰。
冬季万物皆寂,在他们看来是这位女神制定的规则,而艾伦领主忽然说要在冬季种植蔬菜,这完全是在挑战凛冬女神。
另一方面,是实实在在,足以改变一家人生计的丰厚报酬。
“你们说……这事儿,它能成吗?”
一个矮个子男人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在他面前结成一团。
“谁知道呢?领主大人的心思,是我们这些粗人能猜透的?”
“管他成不成!领主大人给钱,咱们就去干活!有钱拿,有热饭吃,这种好事上哪儿找去?”
一个看起来颇为精明的中年男人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
他的话,如同投入油锅里的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对啊!
他们只是出卖力气的工人。
至于那房子盖好了,到底能不能在冬天里种出绿油油的菜来,那是领主大人该头疼的事。
就算最后血本无归,颗粒无收,可工钱已经揣进了自己口袋。
这个逻辑简单粗暴,却无比有效。
大家心里的那点疑虑,瞬间被更原始的欲望冲得烟消云散。
“说得对!我去报名!”
“我也去!他娘的,一天十个铜板!干上一个月,我能给婆娘扯块新布,再给家里那小子买件过冬的新棉衣了!”
“算我一个!正好冬天闲在家里也是烧柴火,不如去挣钱!”
人群彻底骚动起来。
之前还只是围观的人们,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不远处负责登记的管事猛冲过去。
赫德管家站在一张临时搬来的桌子后,看着眼前一张张激动、渴望的脸,看着那些争先恐后伸出的粗糙大手,他握着鹅毛笔的手,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他原以为,要说服这些思想固化,对自然充满敬畏的北地人接受这个“疯狂”的计划,需要耗费无数口舌,甚至可能引发抵触。
他甚至准备好了几套说辞,准备苦口婆心地去劝说。
可他没想到。
领主大人那简单到近乎粗暴的“金钱攻势”,效果竟然如此摧枯拉朽。
“领主大人……真是深不可测。”
赫德在心中发出一声虔诚的感叹。他看向领主城堡的方向,目光中除了敬畏,更多了一种狂热。
然而,领民们的热情,却让镇上的另一些人如坐针毡。
东街的“金麦穗”杂货铺里,几个衣着体面的商人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脸色都阴沉得吓人。
“这个新来的领主,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身材臃肿,脖子上堆着好几层肥肉的粮食商人,将手里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也毫不在意。
“先是修那条没用的路,现在又要在冬天盖什么鬼房子!他把工钱抬到一天十个铜板,镇上所有的闲汉都跑去给他干活了!老子想找个搬货的短工都找不到人了!”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专卖布料的瘦高商人跟着抱怨,“我店里想找个人清点库存,价钱都开到一天五个铜板了,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你们说,他是不是疯了?冬天种菜?这事要是传到王都,恐怕要被那些大贵族老爷们笑掉大牙了。”
“我看他就是个败家子!”胖商人恶狠狠地说道,眼睛里闪烁着怨毒的光,“把国王陛下赏赐的金币,全拿来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等钱花光了,我看他拿什么来填这个窟窿!”
他囤积了整整两个仓库的粮食和腌菜,就等着大雪封山后,将价格翻上三倍,狠狠地赚上一笔。
这是银霜领数十年来的“规矩”。
可现在,艾伦又是修路引外地商队,又是异想天开地要在冬天种菜,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了巨大的威胁。
他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这个年轻的领主,正在试图打破银霜领固有的秩序。
而任何秩序的改变,都必然会损害他们这些既得利益者的根基。
“我们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胡来。”
一个始终沉默的男人开口了,他是“断斧”酒馆的老板,眼神阴鸷。
“要是真让他在冬天里种出新鲜的蔬菜来,那我们……”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在座的几人都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如果冬天都能吃到新鲜蔬菜,那胖商人囤积的那些能卖出天价的腌菜和陈粮,价值将一落千丈。
更可怕的是,如果这位领主真的能用自己的方法解决领地的过冬食物问题,那他的威望将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届时,领民们只会拥戴这位能让他们吃饱饭的领主。
他们这些在领地里作威作福惯了的小商人,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那我们能怎么办?他可是领主。”
布料商人声音里透着一丝畏缩。
“领主又怎么样?”
酒馆老板发出一声冷笑。
“他现在做的,在所有人看来,本就是一件疯狂的事情。我们只需要……在后面稍稍地推一把,让大家觉得,他不仅是疯了,更是在亵渎神明,在违背自然的铁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在昏暗的房间里嘶嘶作响。
“到时候,不用我们出手。那些愚昧的领民,自然会让他焦头烂额。”
胖商人和布料商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狠戾的意动。
“你的意思是……”
“等着看好戏吧。”
酒馆老板端起茶杯,脸上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意。
“我倒要看看,这位年轻气盛的领主大人,最后要怎么收场。”
与此同时,领主城堡的书房内。
艾伦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银霜领地图上,手指缓缓划过一片片区域,规划着后续的发展蓝图。
对于镇上那些商人的暗流涌动,他并非一无所知。
但他不在乎。
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不过是跳梁小丑在自导自演一出滑稽的戏码。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将温室大棚,以最快的速度,变成现实。
只要那一片翠绿,在皑皑白雪中顽强地破土而出,所有质疑、谣言和阴谋,都会像阳光下的积雪一样,瞬间消融。
“赫德,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
艾伦头也未抬,声音平稳。
“回大人,第一批大棚所需的木材已经砍伐足够,领民们送来的油松脂也堆满了库房,工匠们正在日夜不停地熬制油膏。只是……”
赫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迟疑。
“只是什么?”
“只是……领地里开始出现一些不好的传言。”
赫德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从各处听来的风言风语,向艾伦复述了一遍。
“他们说您……说您此举是违背了自然的规律,会触怒沉睡的山神与冬日之灵,给银霜领带来无法预知的灾难。”
艾伦听完,终于从地图上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怒气,只有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
“让他们说去。”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的一片空白区域,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圈。
那里,毗邻黑森林,靠近水源,地势平坦。
“这里,就是我们创造奇迹的地方。”
艾伦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告诉工匠们,加快速度。我希望在第一场雪彻底封死道路之前,看到第一个大棚的框架,稳稳地立在那片土地上。”
“是,大人!”
赫德看着领主大人那平静而自信的侧脸,胸中所有的不安与忧虑瞬间被一股滚烫的信念所取代,他猛地一挺胸膛,大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