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埠的风,最近裹着股怪味——不是鱼腥味,是恐慌的味。
慕容芷的船队刚离港三日,“番邦邪井”的谣言就像潮水里的藻,疯长起来。说码头那口百年老井被下了咒,饮了井水的人会发高热、出红疹,最后像烂木头似的朽掉。最先信的是个南货商,他前天喝了井水泡的茶,夜里就咳嗽,当即雇了马车往乡下逃,临走前还把剩下的货全贱卖了。
恐慌像瘟疫,一日就传遍了整个港埠。脚夫们不敢去井边打水,货栈的伙计用布蒙着脸干活,连最泼辣的渔婆都绕着井走,生怕沾到“邪气”。商船更不敢靠岸,锚地空荡荡的,只剩几只水鸟在浪里打转,看着冷清得心慌。
宇文玄的船就停在港外,他站在甲板上,手里托着个琉璃杯,杯里盛着井水,清冽得能看见杯底的纹路。“殿下,”他对着前来交涉的澈儿轻笑,银发在日头下泛着霜光,“这井水,您敢饮吗?您若敢,百姓或许就信了。”
澈儿没接他的话,径直走向那口老井。井栏是青石雕的,爬满了青苔,被 generations 的手摸得发亮。井边扔着几个破水桶,桶底朝天,像被遗弃的骨头。他俯身,双手掬起一捧水——水凉得像冰,带着股土腥气,却清得能看见指缝。
“咕咚”一声,他一饮而尽。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风都停了。有个白发老丈颤声问:“殿下……您没事吧?”
澈儿抹了抹嘴,笑了:“甜的,比宫里的泉水还润。”
他忽然转身,对侍卫说:“去附近的学堂,召一百个孩子来,要十岁以下的,越活泼越好。”
半个时辰后,井边挤满了孩子。穿红袄的丫头、扎羊角辫的小子,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糖糕,好奇地围着井栏打转。澈儿让人搬来几十只青瓷碗,舀了井水,挨个递过去:“孩子们,尝尝这水,甜不甜?”
第一个接碗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他爸是码头的力夫,昨天被谣言吓病了。小子捧着碗,看了看澈儿,又看了看井,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抹了抹嘴喊:“甜!比我娘熬的米汤还甜!”
有了第一个,孩子们就炸开了。青瓷碗在小手间传递,“甜!”“好喝!”的叫声像撒了把珠子,滚得满地都是。有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喝够了还不够,用碗舀了水,泼向旁边的小子,两人追着打起来,水珠溅在井栏上,亮得像星星。
澈儿忽然振臂:“孩子们,这井水甜不甜?”
“甜——!”百十个童声合在一起,像道惊雷,劈开了港埠上空的阴霾。
孩子们玩疯了,围着井边唱跳,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编了段童谣:“井水甜,谣言咸,咸盐腌烂撒谎脸!”唱着唱着,所有孩子都跟着唱,声音脆得像风铃,顺着风,飘遍了整个港埠。
躲在货栈里的商人听见了,悄悄撩开帘子看;蒙着脸的伙计摘了布,探头探脑;连那个逃到乡下的南货商,都被邻居拽着回来了,站在人群外,看着孩子们喝水打闹,脸涨得通红。
“邪井?”有个老渔翁啐了口,“我喝这井水喝了六十年,身子骨硬朗得很!准是哪个黑心肝的想搅黄咱们的生意!”
日头偏西时,井边又排起了打水的队。青瓷碗换成了木桶,“哗哗”的水声里,混着孩子们的童谣,像在给港埠洗尘。货栈的门全打开了,商船开始靠岸,搬运工的号子声、商贩的吆喝声,渐渐盖过了谣言的余响。
慕容芷的船队在港外徘徊,她站在船头,金铃在腕间晃,却没发出一点声。远远看见港埠恢复了生气,孩子们的歌声像针,扎得她指尖发麻。“撤。”她忽然转身,披风扫过甲板,带起一阵冷风,“澈儿用孩子当盾牌,够阴。”
宇文玄的琉璃杯还在手里,井水早已凉透。他看着港埠上空飘起的炊烟,听着隐约传来的童谣,指节捏得发白。“不是阴,是狠。”他把杯子放在船舷上,海风掀起他的银发,“他知道,最干净的声音,才能破最脏的谣言。”
几日后,港埠的井边立了块石碑,刻着孩子们的童谣。有个外地商人来进货,看见石碑,问当地的伙计:“这谣传得那么凶,怎么破的?”伙计指着正在井边打水的孩子们,笑了:“你听,这歌声就是药,一唱,毒瘴就散了。”
澈儿路过港埠时,听见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娃娃,被妈妈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井水甜,谣言咸”。他忽然想起宇文玄的话,原来最锋利的武器,不是刀枪,是人心底的那份信——信自己,信公道,信那些唱着童谣的纯粹。
风又起了,带着海水的咸,却不再呛人。童谣的余音在港埠里绕,像给每个角落都撒了把糖,甜得人心头发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