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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仿佛沉入了万丈寒潭之底,五感被剥夺,意识被黑暗无情地拉扯、撕碎。

周邦彦就在这片无垠的死寂中,挣扎着,寻找着一丝光亮。

他找到了。

那并非光,而是一缕熟悉的药香。

不是寻常金疮药的浓烈,也不是蒙汗药的甜腻,而是一种混杂了艾草、川芎、还有十数种他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气息,带着泥土的芬芳,以及一种源自生命本身的苦涩。

这味道,他只在一个地方闻到过。

那个收留了他十年,让他从一个满心仇恨的少年,长成一条懂得蛰伏的“野狗”的地方。

不良井。

他猛地睁开双眼!

剧烈的动作撕扯着后心的伤口,剧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让他再次昏厥。

映入眼帘的,并非艮岳地宫那冰冷绝望的巨石,而是一方用陈旧榆木搭建的屋顶,木头的缝隙里,透出清晨微弱的天光,像一道道悲悯的圣光。

“醒了?”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平静得仿佛在问“吃饭了吗”。

周邦彦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转过头。

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佝偻着背,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不良帅。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满是褶皱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刀,一丝不苟地刮着一截人参的须根。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师师……”

周邦彦的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但这两个字,却清晰无比,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恐惧。

“丫头没事。”

不良帅头也未抬,将刮下的人参须根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石臼里,用一根磨得光滑的石杵,缓缓碾磨着。

“不过,她中的不是寻常毒药。”

“是南疆传过来的‘眠蛇蛊’,那玩意儿歹毒得很,无色无味,一旦入体,便会沉入心脉,让中蛊之人陷入长眠,直到耗尽最后一丝生气,在睡梦中死去。”

“老鬼正在给她施针续命,能不能醒过来,一看她的造化,二看你小子的命,够不够硬。”

周邦彦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后心和脊背传来仿佛骨骼错位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无数根钢针在血肉里搅动,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身上缠满的麻布,上面渗出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褐色,散发着草药和血腥混合的、刺鼻又令人心安的味道。

“别动。”

不良帅终于放下了石臼,端过床头早已备好的一碗漆黑药汤,不由分说地递到他嘴边。

“你小子真是命大,后心被十几支弩箭射穿,肩胛骨被震裂,又被千斤重的‘镇龙石’压住,居然还能吊着一口气。”

“老鬼说了,你这身骨头,他一根根给你接回去了,要是现在乱动,以后就别想再拉开你的那张破弓了。”

周邦彦没有说话,任凭那苦涩到极致的药汁灌入喉中。

药力化开,如同一条温暖的溪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似乎被暂时麻痹了。

他的脑中,瞬间闪回地宫崩塌前那最后一幕——

李师师倒在血泊中,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小女孩般的无助与惊慌,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块染满了她自己鲜血的布片,死死地塞进他的掌心。

“陈桥”!

那两个血字,如同两枚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看向不良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燃起了两簇复仇的火焰:“朱勔……朱勔死了,他临死前……”

“我知道。”

不良帅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

“你小子在艮岳门口,以禁苑老卒之血为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吼出的那一声‘清君侧’,半个汴京城都听见了。”

“高俅那老贼当场就要将你碎尸万段,是杨戬那老阉货派人,趁着禁军拖运尸体的时候,把你和那丫头从乱葬岗里偷了出来。”

“杨戬?”周邦彦一愣,这个名字让他感到无比的意外和警惕。

“皇帝不傻。”

不良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洞悉世事的复杂。

“他亲眼看见了辽将头盔上的‘血菩提’,又亲眼看见了高俅急不可耐地杀人灭口。到了他那个位置,谁都不敢信,只能用他唯一能信得过的奴才,来下这步暗棋。”

“你和师师那丫头,现在就是他藏在龙袍袖子里,准备随时捅向蔡京和高俅心窝的……两把刀。”

周邦彦沉默了。

他明白了。

他以命为注,以八十余名拱圣营旧部的血为祭,发动的禁苑兵谏,终于在天子那被艺术和享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上,凿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缝。

但这,还远远不够。

“把朱勔的遗物拿来。”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良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转身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木箱里,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包裹打开,里面是朱勔那件被血浸透、又被地宫积水泡得发臭的华贵官袍,还有一本被水泡得发胀起皱的册子。

封面上,依稀可以辨认出四个字——《应奉局手札》。

周邦彦的目光,没有去看那本手札,而是死死锁定在那件散发着恶臭的官袍之上。

他用还在颤抖的手,在那件官袍的内衬夹层里,一寸一寸地,仔细地摸索着。

这是拱圣营的秘术,越是位高权重、心机深沉之人,越是喜欢将自己最重要的秘密,藏在最贴身、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很快,他的指尖触到了一片极薄、极软、如同蝉翼般的异物。

他心中一动,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其夹住,缓缓抽出。

那是一张地图。

一张被巧妙地缝制在官袍内衬里,用细如发丝的金线绣成的、无比精密的地图!

地图的终点,用一小撮红色的丝线,标注出了一个地名。

那两个字,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沸腾!

陈桥驿,太祖黄袍殿!

朱勔没有撒谎!

那份足以颠覆大宋、让金辽两国分尸天下的惊天密约,真的藏在那里!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如同幼猫临死前的呜咽,却狠狠地撞击在周邦彦的心上。

是李师师!

他不顾一切地翻身下床,后心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当场跪倒在地,但他还是强撑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了过去。

里屋,李师师安静地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若不是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一名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也就是不良帅口中的“老鬼”,正在她周身十几处大穴上,不疾不徐地捻动着银针。

她的右手,依旧紧紧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周邦彦走过去,跪在床边,轻轻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冰冷而僵硬的手指。

她的掌心,是那块他昏迷前塞给她的、早已被他的鲜血染成暗红色的布片。

上面,只有两个字。

“陈桥”。

他活着,她便信他活着。

他要去的地方,便是她拼死也要记住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混合着无尽的悔恨与滔天的杀意,狠狠撞击着周邦彦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俯下身,将那块布片重新塞回她的掌心,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将她冰冷的手指一根根合拢,紧紧包裹住。

他转过头,看向不良帅,那双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与疯狂。

“备马。”

“你疯了?”不良帅眉头紧锁,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怒气,“你现在的身子,连风都吹得倒!去了就是送死!”

“我必须去。”

周邦彦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冬至已过,离太祖在陈桥驿黄袍加身的纪念日,只剩下最后三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选择在那一天,但我必须拿到那份盟约。那是唯一能让官家彻底清醒,能让天下人看清蔡京、高俅卖国嘴脸的……铁证!”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李师师那张苍白得令人心碎的脸上,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悔恨与从未有过的温柔。

“我不能……再让她失望了。”

“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她。”

说罢,他毅然转身,拖着这具如同朽木般残破的身体,向着门外那片苍茫的未知,一步步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在身后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暗红色的血印。

不良帅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却只化为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

他知道,这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孤狼,一旦认定了方向,就再也不会回头。

他只能选择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