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死了。
汴京城的活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寸寸地压进了冰冷的青石板下,再也渗不出一丝声息。
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死寂的街巷里孤独地游荡,一下,又一下,像一缕招不回的魂,敲在生者的心上,也敲在死者的碑上。
城西,废弃的漕运货栈。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刺鼻的气味——木头腐朽的霉味,茶叶受潮的涩味,以及……一股无法被任何气味掩盖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周邦彦就坐在这片凝固的死气里,一动不动。
他面前的矮几上,摊着一副七巧板。
木片散乱,其中几块,黏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小葫芦的血。
那个总是在他凝神思索时,会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为他添上一碗热茶的少年;那个在不良井的酷刑下,遍体鳞伤,却依旧用尽最后力气,大声背诵《商君书》来嘲讽这吃人世道的少年。
他,死了。
一股尖锐的刺痛,从周邦彦的太阳穴深处炸开,迅速蔓延至整个头颅。这是“拱圣遗术”的代价。它赐予他超越常人的五感,也迫使他一遍遍地,沉浸式地,体验亡者最后的痛苦与绝望。
他仿佛能看见,小葫芦倒在血泊中,颤抖的手指是如何艰难地,将这几块木片摆成了最后的形状。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带血的木片。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刚出生的婴孩,又像是在抚摸一件绝世的瓷器,生怕一用力,连同那上面附着的、少年最后的执念,都会一并碎裂。
冰冷的木片,却烫得他指尖狠狠一颤。
没有眼泪。
极致的悲恸,是在胸腔里无声燃烧的一团业火。火不出,泪不流,只将五脏六腑都焚烧成一片焦土。
他开始拼凑。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而悲怆的仪式。他的手很稳,稳得可怕,仿佛这双手天生就是为了拼接破碎的东西——破碎的线索,破碎的希望,破碎的家国。
一座城门的轮廓,在豆大的油灯下,缓缓成型。
城门之下,是一道代表水波的曲线。
西水门。
周邦彦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备马。”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粗粝的砂石在互相摩擦。
他身后的阴影里,六道身影无声无息地站起,整齐划一地将斗笠压下,遮住了各自脸上的悲愤与凛冽的杀意。
他们是“七尺棒”的残部。
曾经的七人,如今只剩六人。
小葫芦的死,已将他们所有人的血,彻底烧开。
子时。
夜色如墨,寒风如刀。
西水门,作为汴河水路入城的咽喉要道,本该是禁军巡防营重兵扼守的铁闸。然而此刻,周邦彦潜伏在百步之外的残垣后,看到的却是几点疏落的灯火,在寒风中抖得像几个受了惊的活人。
守卫,太松了。
松得像一个刻意张开的、致命的陷阱。
他脱下外袍,只着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身形如一只在黑暗中穿行的狸猫,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便贴近了水门一侧的暗影。
冰冷的河水倒映着天上那轮残月,泛着一层死寂的白光。
巨大的铁木闸门紧闭,黑沉沉的,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周邦彦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闸门上。
他缓缓上移,落在了控制闸门升降的巨型绞盘和那些盘根错节的齿轮上。他是拱圣营统帅之子,自幼便对军械构造烂熟于心,父亲周御曾不止一次地教导他,大宋的强盛,不仅在于刀剑,更在于这些代表着顶尖技艺的机关器械。
只一眼,他就看出了不对劲。
主齿轮旁,多了一个小了整整一号的辅助传动装置。它结构精巧,却带着一股子蛮横粗犷的异族风格,与大宋官方制式军械那种严谨、精密的榫卯结构格格不入。
周邦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屏住呼吸,从怀中取出一支细长的铁探针。这是他父亲留下的验尸工具,探针的尖端被打磨得比绣花针还要细,能探入最细微的骨裂。此刻,却成了他探查这致命机关的利器。
他没有去拨动机关,那太鲁莽。
他的目标,是齿轮缝隙间,那些凝固的、毫不起眼的油膏。
探针小心翼翼地伸入,轻轻刮取了一点暗褐色的、异常粘稠的油膏。他将探针收回,凑到鼻下,缓缓闭上了双眼。
整个世界的声音和光影都在退去,只剩下嗅觉,被无限放大。
一股极其细微但无法磨灭的复合气味,瞬间侵入他被“拱圣...术”强化过的感官中枢。
不是寻常保养器械用的猪油或桐油。
油膏的基底里……混杂着狼的油脂!那股独有的腥膻,即便被处理过,也无法完全抹去。
更深一层,还有一种只在辽东极寒之地生长的“龙血草”被焚烧后的焦香。
这是辽国精锐骑兵保养军械和甲胄时,才会使用的独门秘方!狼油与龙血草混合,可以抵御北地严寒,防止机括在滴水成冰的恶劣气候下冻结。
父亲曾在一份关于辽军的绝密军报中,专门提及过这种气味。
“邦彦,记住,战场之上,气味有时比眼睛更可靠。闻到这股味道,就等于看到了辽人的狼旗!”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
所有线索,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幕后黑手牢牢锁定——辽人!
周邦彦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探查。他的指尖戴上了一枚极薄的蚕丝指套,小心翼翼地探入那个异族风格的辅助装置最隐秘的角落。
在那里,他触到了一个微小的、几乎与机械本身的粗糙质感融为一体的刻痕。
他闭上眼,用指尖的触感,在脑海中一笔一划地描摹出那个图案。
——一只被长箭贯穿的狼头!
狼头狰狞,长箭穿颅而过,带着一种血腥的骄傲。
这是辽国权臣,南院大王耶律乙辛的家族徽记!
无需任何掉落的证物,无需任何侥幸的巧合!
这无法仿造的气味,这代表着无上权力的私密徽记,便是耶律乙辛亲自在此布下阴谋的铁证!他算无遗策,将一切都处理得天衣无缝,却算不到这世上,还有拱圣营的遗术,能从一缕凡人无法分辨的气味、一个微不可察的刻痕中,窥破他全部的秘密。
周邦彦死死攥紧拳头,那根冰冷的铁探针,仿佛在他掌心燃起了一团复仇的烈火。
他全明白了。
这套装置,可以在不惊动主机械的情况下,将万斤重的闸门,悄无声息地抬起一道半尺左右的缝隙!这道缝隙,过不了大船,但吃水极浅的辽人走私快船,或是……装满了猛火油的突袭小舟,却能像一群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进大宋的心脏!
这西水门,早已不是大宋的盾,而是敌人捅向自己咽喉的刀!
他猛地抬头,望向汴京城深处,那片在冬夜里依旧灯火辉煌、歌舞升平的方向。
那里,有金碧辉煌的皇宫。
有纸醉金迷的樊楼。
还有……那个身处漩涡中心,危机四伏的听琴小筑。
师师……
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