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撞得门框嗡嗡响时,我正握着灵玉的手。
她掌心的温度透过梦玉传来,像团小火焰。
阿翠举着的烛台在风里晃,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忽而长忽而短,倒像是在跟着马蹄声跳舞。
\"林姑娘!\"探春的声音带着破风的急,\"快开角门!\"
灵玉往我怀里缩了缩,发顶的小绒花蹭得我下巴痒:\"姐姐,是打年兽的声音吗?\"她上个月跟着周瑞家的去庄子上,见过猎户敲锣赶年兽。
我摸摸她的小辫,梦玉在腕间烫得厉害,倒像是在应和门外的急切。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探春的身影撞进来时带起一阵风,月白衫子的下摆还沾着泥星子。
她发间的翡翠簪子歪到耳后,平日最讲究的螺髻散了半缕,眼睛亮得像淬了火:\"赵文渊旧部勾结忠顺王府,带着三百亲兵围了荣禧堂!\"她喘得厉害,手指攥着袖口,\"他们说...说要清君侧,要拿您的病体做文章!\"
我腕间的梦玉\"嗡\"地轻颤。
清君侧?
这借口倒新鲜。
赵文渊是三年前被抄家的江南织造,他儿子赵承嗣去年秋闱时给主考官塞过我的诗稿,想借我的名气攀附——当时我让平儿把诗稿原样退了,还附了句\"诗无贵贱,人有清浊\"。
\"他们要的不是我。\"我轻声说,低头看灵玉仰着的小脸。
她正用指尖戳我腕上的梦玉,玉光顺着她的指缝漏出来,在她脸上淌成银河。
探春猛地抬头:\"姑娘是说...\"
\"梦玉。\"我抚过灵玉软乎乎的手背,\"当年警幻残魂追着梦玉不放,如今赵承嗣能勾搭上忠顺王府,必然是得了梦玉能改命的风声。\"
灵玉突然抓住我的袖子:\"姐姐要走吗?\"她眼睛里的星子在晃,\"昨天嬷嬷说,走了的人要过忘川河,会把灵玉忘了的。\"
我喉咙发紧,蹲下来与她平视。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见她眼角还沾着刚才哭的泪痕。
梦玉贴着我们相触的手背,烫得像块活玉:\"灵玉可愿接过这把梦锁?\"我指着腕间的玉,\"若姐姐要出远门,你替我守着梦玉里的星子,好不好?\"
灵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梦玉,突然把我的手按在她心口:\"灵玉的心跳得好快!\"她仰起脸笑,\"阿祖说过,守着重要的东西,心就会变成小铃铛。
姐姐你听——\"她拉着我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叮铃叮铃,是灵玉在应呢。\"
院外传来周瑞的喊:\"宝二爷来了!\"
门帘被掀起的刹那,冷风裹着药香扑进来。
宝玉的月白氅衣没系扣子,露出里面滚着金线的中衣,发冠歪在一边,眼尾还沾着未干的泪:\"林妹妹!\"他踉跄着扑过来,却在离我半步远的地方顿住,手悬在半空抖得厉害,\"大夫说你咳血了...刚才听周瑞说外头闹...\"
我伸手拉住他的指尖。
他的手凉得像块玉,可我腕间的梦玉更烫,仿佛要把体温渡给他。\"去把你那块通灵玉取来。\"我轻声说。
宝玉一愣,随即从颈间摘下玉佩。
羊脂玉在月光下泛着温,上面\"莫失莫忘\"的刻痕被他摸得发亮。
我接过玉佩,指腹擦过那些字——这是他从小到大贴身带着的,连洗澡都不肯摘。
\"若有一日我不在了...\"我把玉佩贴在梦玉上,两道光倏地缠在一起,像两条交尾的龙,\"梦玉仍在,你便知我还活着。\"
宝玉的眼泪砸在玉佩上,烫得玉面起了层雾气:\"林妹妹你胡说什么?\"他突然攥紧我的手,指节发白,\"前儿张太医还说你脉象稳了...你别吓我...\"
我垂眸笑,任由他攥着。
梦音从指尖渗进玉佩,像春蚕吐丝般绕着\"莫失莫忘\"的刻痕。
这是顾婉清教我的共鸣术,用最亲的人的贴身物做容器,就算梦玉被封,也能留一线生机。
灵玉突然拽我衣角:\"姐姐,月亮在叫我。\"她指着窗外,\"月亮像奶奶的银镯子,在说'灵玉快来'。\"
妙玉不知何时站在廊下,道袍被风吹得猎猎响:\"是冷月引梦。\"她合掌,\"灵玉有梦媒体质,这时候入梦...怕是要见重要的人。\"
我蹲下来帮灵玉理了理衣领:\"别怕,姐姐在外面守着。\"
灵玉歪头亲了亲我的脸颊:\"姐姐要是困了,灵玉给你留半块桂花糖。\"她说着就往软榻上躺,眼睛慢慢合上,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扑棱。
月光突然大亮,照得整个屋子像浸在水里。
灵玉的身影渐渐透明,我看见她脚下浮起银白的光链,往屋顶飘去。
妙玉的道袍\"刷\"地扬起,她伸手按住灵玉的额头:\"稳住心魂!\"
\"娘亲!\"
灵玉的惊呼像根针,扎得我心口发疼。
我抬头时,正看见软榻上方浮起个身影——凤袍上的金丝绣着百鸟朝凤,鬓边的东珠坠子晃得人睁不开眼,可那张脸...分明是我,却比现在多了几分凌厉。
\"娘亲为何要舍弃生命?\"灵玉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光里飘着。
未来的\"我\"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灵玉的脸:\"因为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古玉,清冷却带着温度,\"你看——\"她抬手,空中浮起幅画卷,\"这是二十年后的大观园,姑娘们在学堂里读算学,小爷子们跟着船匠学造蒸汽船...这些,需要有人先趟过荆棘。\"
灵玉突然扑进她怀里:\"灵玉不要娘亲趟荆棘!
灵玉要给娘亲揉脚,要给娘亲煮冰糖燕窝...\"
未来的\"我\"笑了,眼角有细纹:\"傻丫头。\"她的手抚过灵玉的发顶,\"等你长大就知道,有些疼,是甜的。\"
\"梦境波动异常!\"妙玉的低喝打断了这一幕。
她指尖掐着诀,道袍上的香灰簌簌往下掉:\"梦玉要封印了!
阿翠,取梦种!\"
阿翠从怀里摸出个檀木盒,手都在抖。
盒盖一开,里面躺着粒指甲盖大的玉籽,泛着幽蓝的光:\"我阿祖说,这是梦玉第一次碎裂时落的种,要等守护者心尖出血才能唤醒。\"她咬破食指,血珠滴在玉籽上,玉籽\"噌\"地窜起道蓝光,直往宝玉的通灵玉里钻。
宝玉猛地抬头:\"什么东西?\"他摸着胸口的玉佩,\"玉...玉在发烫?\"
我按住他的手:\"是...是梦玉在和它说话。\"
\"黛玉。\"妙玉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凉得像冰,\"最后一场梦,你撑得住吗?\"
我望着软榻上还在沉睡的灵玉,望着宝玉发红的眼眶,望着阿翠手里空了的檀木盒——顾婉清说的\"选择的力气\",此刻正顺着梦玉往我血管里涌。
\"撑得住。\"我笑了,\"因为我要给她们,一个不碎的梦。\"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我闭上眼睛,任由梦玉的光裹住全身。
再睁眼时,已站在银河里。
顾婉清的影子浮在前方,还是记忆里的模样,鬓边别着朵白梅:\"我的好女儿。\"
我跪下来,额头触到银河的水:\"女儿不负所托。\"
\"去见他吧。\"顾婉清的手往旁边一指,\"最后一面。\"
宝玉的梦魂从星河里浮出来。
他穿着我初见时的月白衫子,发冠端端正正,眼睛却红得厉害:\"林妹妹...你骗我。\"
我伸手碰他的脸,指尖穿过他的皮肤,像碰着团雾:\"我没骗你。\"我说,\"我只是...要去开扇门。
等门开了,我就回来。\"
\"我不许你走!\"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梦魂的手指穿透我的,却又像真的攥紧了,\"你走了,谁和我对诗?
谁骂我没出息?
谁...谁给我绣那只歪脖子的并蒂莲?\"
我的眼泪滴在银河里,溅起星子:\"梦玉替我活着。\"我说,\"它会替我看你读书,替我骂你偷喝酒,替我...替我在你胸口,跳一辈子。\"
他的眼泪落下来,穿过我的手背,落进银河:\"那你...要快些回来。\"
\"好。\"
梦音突然炸响,像万只玉铃同时摇晃。
我感觉自己在往上飘,往银河的更深处飘。
顾婉清的影子渐渐模糊,宝玉的手从我指缝里滑走,灵玉的\"姐姐\"还在耳边绕...
\"林姑娘!林姑娘!\"
有人在推我。
我猛地睁眼,看见宝玉的脸近在咫尺,他眼里的泪滴在我脸上,凉丝丝的。
月光从窗纸漏进来,照见他手里的通灵玉——玉面上浮着个模糊的影子,正是我刚才穿的月白衫子。
\"妹妹...\"他声音哑得厉害,\"你还活着吗?\"
我想笑,可喉间突然腥甜。
梦玉在腕间烫得灼人,却比任何时候都稳。
我伸手摸他的脸,轻声说:\"我在。\"
窗外传来更急的马蹄声,这次,我听见了刀剑相撞的清响。
但宝玉的手覆上来,把我的手按在他心口。
他的心跳声那么响,盖过了所有喧嚣。
梦玉的光透过我们相握的手,在地上投出两棵树的影子——这次,树根缠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