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正勤对她来说,或许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标准的、优秀的、充满温情的好爸爸。他的古板固执、他的冷漠疏离、他那些令人窒息的规则和毫无情面的否定,像冰冷的刺,曾经深深扎痛过她。
但是,就在这放下执念、理解责任的顿悟时刻,杜嘻嘻的视角仿佛被拔高了。
她看到了杜正勤的另一面——那个每日早出晚归、兢兢业业、把几乎全部心力都扑在“教育工作”上的男人。
他或许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他是一个称职的、甚至可以说是苛刻的教育工作者。他追求秩序、规则、成绩,他把这些奉为圭臬,并试图将它们强加在女儿身上,方式粗暴,结果伤人。
然而,这背后,何尝不是一种属于他自己的、带着时代烙印的“责任感”和“价值观”?他沉浸在自己的教育理想国里,用他理解的“为你好”来对待女儿,却完全忽略了情感的需求和个体的差异。
他固执地坚守着他的阵地,用一种近乎笨拙和错误的方式,表达着一种扭曲的“关注”(尽管是负面的)。
“他……又何尝不无奈?何尝不辛苦?”杜嘻嘻的心头,第一次为杜正勤涌起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不再是单纯的怨恨,而是一种带着距离感的理解,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悲悯的叹息。
记忆的闸门悄然开启,一些被时光尘封的画面,带着旧日的雨水气息和喧嚣声浪,猝不及防地涌入杜嘻嘻的脑海。它们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画面首先定格在一个冰冷的雨夜。那晚的雨,不是温柔的淅沥,而是瓢泼般倾泻,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窗户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狂风在楼宇间呼啸,卷起地上的积水,形成一片片浑浊的水洼。年幼的杜嘻嘻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而灼热。
高烧像无形的火炉炙烤着她,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喉咙。她昏昏沉沉,意识模糊,只感到浑身酸痛无力,像被拆散了骨头。
母亲杜妈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刚给女儿喂了退烧药,用冷毛巾敷着额头,一遍遍测着体温,那水银柱却固执地停在39度以上。
孩子痛苦的呻吟和滚烫的体温让她心如火焚。她拿起电话,一遍遍拨打杜正勤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却只有冰冷的忙音。
就在这时,家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身湿冷的水汽和风雨声。杜正勤回来了,他身上的旧雨衣滴滴答答淌着水,头发紧贴在额前,镜片上也蒙着一层水雾。他显然刚从学校回来,神情疲惫而凝重。
“正勤!你可回来了!嘻嘻烧得厉害!药吃了也不退!得赶紧去医院!”杜妈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扑上去抓住丈夫湿漉漉的胳膊。
杜正勤的目光匆匆扫过沙发上烧得迷糊的女儿,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和焦虑。但下一秒,他口袋里的手机再次尖锐地响起!那铃声在雨夜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他迅速掏出手机接听,只听了两句,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什么?伤得重吗?……好好好,稳住现场!我马上到!通知校医先处理!报警了吗?……好,我十分钟内到!”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和急切。
“杜正勤!孩子……”杜妈妈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
“学校那边出大事了!一个学生意外受伤,可能有生命危险!我必须立刻过去!”杜正勤语速极快地打断妻子,他甚至没有时间脱下湿透的雨衣,只是猛地甩开妻子抓着他的手,那力道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不容分说的决绝。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冲向门口,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沙发上呻吟的女儿。他抓起靠在门边那辆破旧自行车的车把,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门外那片如同黑色幕布般的狂风暴雨之中。
“杜正勤!你给我回来!孩子重要还是你的学生重要?!”杜妈妈崩溃的哭喊声撕裂了雨夜,她追到门口,却只看到丈夫骑着自行车那模糊而决绝的背影,瞬间被无边的雨幕吞噬。
那晚后来发生了什么,杜嘻嘻记忆模糊。只记得自己被母亲艰难地背下楼,在深夜的寒风中打车去了医院。但她永远清晰地记得父亲冲入雨夜的那一幕,记得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记得自己被高烧和恐惧双重折磨时,父亲背影消失带来的冰冷绝望。
那种被至亲之人为了“更重要”的事而抛弃的孤独感,像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她的童年。
而这冰冷记忆的续篇,是第二天清晨。当杜嘻嘻在医院挂着点滴醒来时,看到的是匆匆赶来的杜正勤。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沾满了泥泞。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右侧的鬓角上,赫然多了一道新鲜的、深可见肉的伤口!皮肉外翻,边缘沾着干涸的血迹和污泥,伤口周围已经红肿起来。雨水、泥浆和暗红的血痂混合在一起,凝固在那道狰狞的疤痕上。
后来才知道,那晚他心急如焚地赶往学校,在漆黑的雨夜里根本看不清路,自行车的前轮狠狠撞上了路沿石,整个人连人带车失控地一头扎进了路边的绿化带!尖锐的灌木枝丫划破了他的额角和鬓角,留下了这道永久的印记。
他顾不上处理伤口,硬是推着摔坏的自行车,淌着泥水,一瘸一拐地赶到了学校处理危机,直到凌晨才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赶到医院。
直到现在,他那原本该是乌黑的鬓角间,那道如同蜈蚣般扭曲、颜色略浅于周围皮肤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见。
这道疤,成了那个冰冷雨夜最残酷也最沉默的见证——见证了他作为教育工作者的责任与“舍生忘死”,也见证了他作为父亲的缺席和对家庭造成的伤害。它是杜嘻嘻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是横亘在父女之间一道冰冷的界碑。
然而,记忆的画面陡然切换,色彩瞬间变得明亮而喧嚣。
那是省重点高中的高考百日誓师大会。巨大的礼堂里座无虚席,人头攒动。空气里弥漫着青春荷尔蒙的躁动、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大战将至的紧张。
高高的主席台上,杜正勤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充满力量。他站在话筒前,没有看稿子。
他开口了。声音通过音响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洪亮、清晰、抑扬顿挫,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激情!他的演讲,不是干巴巴的说教,而是文采斐然,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逻辑严密,层层递进,直指人心。他谈理想,谈奋斗,谈坚持,谈家国情怀。他时而慷慨激昂,声如洪钟,手臂有力地挥动,仿佛要劈开前路的荆棘;时而语重心长,娓娓道来,像一位智慧的长者分享着人生的真谛;时而又妙语连珠,幽默风趣,引得台下爆发出阵阵会心的笑声和雷鸣般的掌声。
那一刻的杜正勤,仿佛全身都在发光!他不再是那个雨夜里冷漠决绝的父亲,也不再是那个刻板挑剔的严父。
他化身成了一位充满文韬武略的统帅,一位点燃灵魂的布道者!他的语言充满了魔力,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油桶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台下数千名莘莘学子眼中拼搏的火焰!他的激情感染着每一个人,让台下的少年们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投身书海,为梦想拼尽全力!他生动活泼的演讲,为无数迷茫或疲惫的心灵注入了无限的激情和坚定的信念,那一刻,他是当之无愧的明星,是学子们心中的精神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