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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铁腥味混着血腥,狠狠灌进张辰的鼻腔。潼关瓮城那道包铁的厚重城门,在投石机持续不断的轰击下终于向内塌陷出一个扭曲的黑洞,可黑洞之后,不是溃散的守军,而是更深的绝望。

一排排衣衫褴褛的百姓,被粗大的铁链拴在一起,像牲口般被驱赶着,死死堵在瓮城的入口处。老人、妇人、甚至半大的孩子,在风雪中瑟瑟发抖,脸上糊满涕泪和脏污。尖锐的哭嚎和嘶哑的哀求在瓮城狭窄的空间里碰撞、回荡,又被更上方传来的狂笑狠狠碾碎。

“张辰!” 高涣的声音裹挟着内力,穿透风雪,带着猫戏老鼠的得意,从高高的主城楼箭垛后传来,“看清楚!退兵三十里!立刻!否则……”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刀锋般的寒风适时地卷起一阵雪沫,“本王的弓箭手,就拿这些贱民的脑袋,给你这‘仁主’开开眼!哈哈哈!”

一支燃烧的火箭带着刺耳的尖啸,猛地钉在张辰帅旗前方三步远的冻土上,火苗在风雪里顽强地跳跃,映亮周遭士兵铁青的脸。

“狗娘养的畜生!”尉迟雄的怒吼像平地炸响的惊雷。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厚背砍山刀,沉重的刀锋指向瓮城西侧那段几乎垂直、覆盖着厚厚冰壳的崖壁。“主公!给我三百敢死之士!老子带他们从西崖冰面爬上去!捅穿高涣的腚眼!”

张辰一把按住尉迟雄肩头沉重的铁甲,巨大的冲力让两人都晃了一下。“尉迟!那悬崖飞鸟难渡!高涣不是傻子,必有埋伏!你这是带着兄弟们去送死!”张辰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绷紧的弓弦,每一个字都带着铁石般的冷硬。

“送死?”尉迟雄猛地转过头,那双铜铃般的眼睛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眼角,直直刺向张辰,“那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看着这些百姓被活活射成刺猬?看着高涣那狗贼得意?!”他粗重地喘息着,风雪在他虬结的胡须上凝成冰霜,“当年……当年我爹,被贾似道那老狗陷害,就是……就是这样被吊在洛阳城头!活活晒死!我娘扑上去……也被乱箭……”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后面的话被一股巨大的悲愤硬生生堵住,化作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惨白。

就在这时,那面一直如同战场心脏般擂动、激励着全军冲锋的巨大战鼓,声音戛然而止。沉闷的余音在风雪中迅速消散,带来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众人惊愕回头,只见擂鼓的魁梧都尉眉心插着一支还在微微颤动的弩箭,身体僵直地后仰,重重砸在冰冷的鼓架上,鲜血顺着鼓身淋漓而下,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那面象征着前进与勇气的巨鼓,瞬间被染上了死亡的污秽。

整个攻城前锋的阵列,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冲锋的势头肉眼可见地迟滞下来,士兵们脸上交织着愤怒、恐惧和对那些无辜百姓的恻隐,茫然地望向帅旗的方向。

一股冰冷的火焰瞬间烧穿了张辰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卫,几步跨上那沾满血污的鼓台。脚下是冰凉的鼓架和尚未冷却的鲜血,头顶是如蝗飞过的箭矢和呼啸的寒风。他弯腰,一把抓起那对沾着擂鼓都尉热血和脑浆的沉重鼓槌。冰冷的铜柄入手,却像握住了烧红的烙铁。

他高高扬起双臂,鼓槌在空中划出两道沉重的弧线。

“咚——!”

第一声鼓响,沉闷如大地的心跳,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嘶鸣,压过了城头的狂笑,狠狠撞进每一个士兵的耳膜,撞进他们被绝望和愤怒撕扯的胸腔!

城头的高涣笑声一顿,眯起了眼睛。

张辰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和硝烟的冰冷空气,胸腔仿佛要炸裂。他双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愤怒、悲痛、不屈和决绝,狠狠砸向鼓面!

“咚!咚!咚!咚——!”

不再是单调的号令,而是狂野的、搏命般的节奏!鼓点如同失控的奔雷,如同濒死巨兽的咆哮,一声紧过一声,一声重过一声!每一次槌落,都震得鼓架嗡嗡作响,震得脚下染血的冻土都在颤抖!

“大夏的儿郎们——!”张辰的咆哮撕裂了鼓声,如同九天龙吟,炸响在每一个士兵头顶,盖过了世间一切声响!“高涣无道!以民为盾!天理难容!”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扫过城下那些被铁链锁住、在死亡边缘绝望哭泣的百姓,扫过身边每一个士兵充血的眼睛。

“今日——!”张辰用尽肺腑之力嘶吼,脖颈上青筋暴凸,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有进无退!踏破此关!斩绝凶顽!”

他手中的鼓槌指向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瓮城黑洞,指向那些被当作盾牌的无辜者,指向高涣狂笑声传来的方向!

“凡今日不退者——!”张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你们的父母妻儿,将永享太平!你们的子孙后代,将永——铭——英——烈——碑——!”

“吼——!!!”

积蓄已久的火山,彻底爆发了!那不再是整齐的军吼,而是千万头受伤猛兽汇聚而成的、撕裂天地的咆哮!所有迟疑、恐惧、怜悯,在这一刻被这悲壮的宣言和狂暴的鼓点彻底点燃、焚尽!最前排的重甲步兵,眼睛瞬间血红,他们不再看城头那些哭泣的百姓,不再看飞蝗般的箭雨,他们的眼中只剩下那道被轰开的、象征着高涣最后屏障的瓮城裂口!

“杀——!!!”

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滔天的杀意和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撞向瓮城的入口!盾牌顶在最前,长矛如林突刺,士兵们踩着袍泽倒下的身体,嘶吼着向前涌去!

“放箭!放箭!给老子射死他们!”高涣气急败坏的尖叫从城头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箭矢更加密集,如同黑色的冰雹倾泻而下。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但后面的人立刻踩着他们的尸体,甚至直接推开挡在前方被铁链锁住、惊恐尖叫的百姓,如同钢铁洪流般不可阻挡地涌入瓮城!

瓮城之内,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狭窄的空间里,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夏军士兵顶着城墙上居高临下的箭雨和滚木礌石,与高涣埋伏在瓮城内的精锐甲士绞杀在一起。惨叫声、兵刃碰撞声、骨骼碎裂声、临死的咒骂声混杂成一片地狱的乐章。脚下黏稠的血浆混杂着融化的雪水,很快又冻结成滑腻的暗红色冰面,每一步都踏在死亡边缘。

尉迟雄早已冲杀在最前方,如同一头发狂的巨熊。他手中的砍山刀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残肢断臂和凄厉的惨叫。厚重的铁甲上插满了箭矢,肩头还被一支弩箭穿透,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但他浑然不觉,反而更加凶悍。

“随老子冲!杀上城头!宰了高涣那狗娘养的!”尉迟雄咆哮着,一刀劈开一个敌将的盾牌,顺势将其连人带甲斩成两段!他身后的亲兵死士被主将的悍勇激得嗷嗷叫,不顾伤亡地跟着他向前猛突,竟在瓮城内侧的阶梯前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拦住他!给我拦住那个莽夫!”高涣在主城楼上看得真切,指着尉迟雄的方向厉声尖叫。

瓮城内侧通往主城墙的狭窄石阶上,瞬间涌出密密麻麻的重甲刀盾兵,结成铜墙铁壁般的盾阵,长矛如毒蛇般从盾牌缝隙中刺出!同时,两侧城墙上的箭孔里,探出无数强弩,冰冷的弩矢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全部指向正在攀登石阶的尉迟雄和他身后的亲兵!

“将军小心!”尉迟雄身侧一名亲卫目眦欲裂,猛地将他向旁边一撞!

噗噗噗噗——!

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弩箭攒射声响起!那名亲卫瞬间被射成了刺猬,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倒飞出去。尉迟雄虽然被撞开,避开了致命的攒射中心,但左腿大腿外侧还是被一支强劲的弩箭狠狠贯穿!箭头带着倒刺,撕裂皮肉,卡在腿骨上!

“呃啊——!”剧痛让尉迟雄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单膝跪倒在冰冷的石阶上。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石阶。

“尉迟!”远处鼓台上的张辰看得分明,心脏猛地一缩!手中的鼓槌几乎脱手。

“保护将军!”尉迟雄身边的死士们疯了似的扑上来,用身体和盾牌组成一道血肉屏障,挡住后续的箭雨。

城头的高涣看到这一幕,狂喜地挥舞着手臂:“射!继续射!射死他!射死那个莽夫!”

更多的弩箭如同毒蜂般攒射而下,死死压制着尉迟雄所在的那一小片石阶区域。死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尸体滚落台阶。尉迟雄咬着牙,试图用砍山刀撑起身体,但左腿的贯穿伤让他根本无法发力,每一次尝试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和喷涌的鲜血。

“将军!走啊!”仅存的几名亲兵死死拖住他,想把他往后拉。

“滚开!”尉迟雄猛地甩开亲兵的手,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上方近在咫尺的城头垛口,那里,高涣那张狂喜而扭曲的脸清晰可见。“老子……死也要……拉他垫背!”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右手猛地抓住那支贯穿大腿的弩箭箭杆,竟要不顾一切地将其拔出!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大地呻吟的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从脚下传来!瓮城内侧靠近主城墙根的一片地面,毫无征兆地向下塌陷!积雪和冻土混合着碎石猛地向下坠落,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巨大深坑!

坑底,赫然是密密麻麻、削尖的、浸透着污秽和暗红色血痂的粗大木桩!坑壁陡峭,覆盖着滑腻的冰层!这赫然是一个精心布置、被冰雪巧妙掩盖的巨型陷坑!

“啊——!”

“救命——!”

正在陷坑上方与敌军激战的数十名夏军士兵猝不及防,惨叫着跌落下去!瞬间被密集的木桩刺穿身体,鲜血和内脏的碎片喷溅在冰冷的坑壁上!凄厉的惨嚎在深坑中回荡,如同地狱的哀鸣。

这恐怖的陷阱瞬间打断了夏军凶猛的攻势,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士兵们望着那吞噬生命的黑洞和里面扭曲的尸骸,冲锋的势头再次受挫。

尉迟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动作一滞,拔箭的手停了下来。

城头,高涣得意到扭曲的狂笑再次响起,充满了残忍的快意:“哈哈哈!张辰!本王的‘万骨冢’滋味如何?再来啊!让你的人再来填啊!哈哈哈!”

风雪更急了。鼓台上的张辰,双手死死握着染血的鼓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虎口处,之前擂鼓震裂的伤口再次崩开,温热的鲜血顺着冰冷的铜柄缓缓流下,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同样被血浸透的鼓面上。

他死死盯着那吞噬了数十名兄弟的恐怖陷坑,盯着深坑边缘士兵们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惧。目光扫过瓮城内堆积如山的尸体,扫过依旧在箭垛前被铁链锁住、哭声已近嘶哑的百姓。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石阶上,被弩箭钉在原地、血流如注却仍挣扎着想要站起的尉迟雄身上。

瓮城内的厮杀声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高涣那刺耳的狂笑,如同毒蛇般钻入耳中。

尉迟雄的亲兵队长连滚带爬地扑到鼓台下,脸上糊满了血和泪,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主公!尉迟将军他……弩箭有毒!箭头是黑的!军医……军医说毒性猛烈,见血封喉!将军……将军快撑不住了!”

风雪呼啸着卷过城头,高涣的狂笑如同附骨之蛆,死死缠绕在张辰耳边。鼓槌上,他虎口渗出的鲜血一滴、一滴砸在鼓面,晕开刺目的红。亲兵队长那句“箭头是黑的!见血封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张辰的心脏。

他猛地抬头,充血的目光越过混乱的瓮城战场,死死钉在主城楼箭垛后那个模糊却无比刺眼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