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的声音穿透凝滞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家威严。
开头的人员排序就很有意思,公主排第一位,陆奉青的身份依附公主,排在其次,再次才是淄青的“土皇帝”陆夏。
庭院内外,所有观礼的淄青官员、节度使府属吏、乃至维持秩序的士兵,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跪伏于地。
陆飞举脸色铁青,却也只得单膝跪地,按刀垂首。陆飞英更是抖得厉害,深深叩首,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金砖。
步舆上的陆奉青无法下跪,只能由仆从扶着在舆上躬身低头。
迎春在谷雨、夏栀的搀扶下,自正位起身,行至香案前,面向圣旨方向,肃然敛衽,深深一礼。她身后的女官、侍女亦随之跪倒。
汪年展开圣旨,清越而庄重,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与厅堂之间:
“门下:朕膺昊天之眷命,承祖宗之鸿业,统御万方,怀柔远迩。今淮西不庭,敢违王化,朕将整六师以讨不臣,彰天讨而正纲纪。淄青节度使陆夏,世受国恩,镇抚东藩,忠勤夙着。近以淮西猖獗,上表陈情,愿续姻亲之好,为其孙陆奉青求尚公主。朕念其诚款,兼虑兵连祸结,生灵涂炭,特允所请,以昭朝廷宽仁之德,而安藩镇忠顺之心。
扶翊公主,朕之爱女,毓质天潢,禀灵宸极。幼承彤史之训,长娴内则之仪。蕙质兰心,雅擅诗书之韵;琼姿玉度,夙彰闺范之华。柔嘉维则,克慎克勤;婉娩有容,允恭允惠。朕每顾而心慰,实宗室之令媛,邦家之淑媛也。
今以扶翊公主下嫁淄青陆奉青,择吉成礼,备物典册,一如旧制。淄青既联姻天家,当益竭忠荩,共襄王室,勿负朕怀。若淮西有负隅顽抗者,淄青宜助王师,同申挞伐,以彰君臣大义。
惟尔淄青将士,昔年长公主下嫁,本为敦睦之谊,然不幸薨逝,朕每念及,痛惜殊深。今再结姻亲,尔等当谨守臣节,善抚公主,以全朝廷体恤之恩。若再蹈前辙,国法俱在,朕不轻贷!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这一份圣旨写好的日期与最终当众宣诏,中间隔了大半年,许多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而依旧一字不差读来,跪着的人,均有些五味杂陈。
当时淄青向朝廷求娶扶翊公主纪绿沉,不过是趁着朝廷与淮西的战事胶着,进退不能,而借机横插一脚。
而当公主仪仗抵达淄青境内,蔡州大捷的消息传来,而叛贼吴元琦也即将被押赴东都处斩。
这些无不给了河朔割据型藩镇警示。
就是朝廷在此时悔婚,也是完全可行的。陆夏聪明一点的做法,就是自动提出自家配不上公主。
事实上,陆夏也写好了请罪奏疏,以及一大批进献的贡品。
却不料……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的这一封奏疏在防守严密的节度使府中被神不知鬼不觉盗走,“盗贼”另留了一封信,威逼他婚礼继续,不然下一次割的就是他的脑袋。
这——他是真的信啊!
当圣旨念到“若再蹈前辙,国法俱在,朕不轻贷!”时,汪年的声音拔高,金石般的穿透力,狠狠砸在每一个跪伏的淄青人心头。
跪在地上的陆飞举,按在地上的手背青筋虬结。陆飞英更是浑身剧颤,几乎瘫软。步舆上的陆奉青,盖头下的呼吸骤然急促。
宣旨完毕。
陆夏这回抢到了开头。
“臣陆夏恭聆圣训,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陆奉青恭聆圣训,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纪绿沉恭聆圣训,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迎春声音平静无波,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陆奉青在仆从搀扶下,也嘶哑地应和了一句。
汪年将圣旨恭敬地放入香案上的紫檀木盒中,目光扫过跪满庭院的紫袍,最后落在迎春身上,微微颔首:“殿下请起。圣意已宣,望殿下与驸马谨遵圣谕,永结同心,共襄王室。”
说罢,汪年便带着随从,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肃然退出下。
宣敕礼毕,方行婚仪。
宗正寺官员高唱:“奠雁——”
按礼,新郎当亲执活雁献于女家,象征忠贞不渝。
倒过来入赘,这一项便改由公主府完成,但无论纪绿沉还是迎春都没这一份心,最终又推给了陆家。
然而此刻的陆奉青,连下舆都需两名健仆搀扶。
一名穿着体面的陆家老仆快步上前,代替他接过早已备好的、象征性的木雕雁,高举过头,步履沉重地踏过门槛,走向正堂。
每一步都像踩在陆家所有人的心尖上。
陆飞举按着腰间佩刀,指节发白,脸色铁青地站在观礼的淄青官员前列,目光如淬毒的刀子,刮过端坐的迎春。
陆飞英则缩在人群角落,紫袍下的身体筛糠般颤抖,袖中紧攥着那把冰冷的马蹄刀,刀柄的纹路几乎要嵌进他的掌骨。
他不敢看步舆,更不敢看主位上那张酷似亡妻、此刻却给予陆家奇耻大辱的脸。
老仆将木雁高举,在宗正寺官员的指引下,行至迎春座前,深深躬下腰去。那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奠雁礼成!”宗正寺官员拖长了调子,声音在死寂的大堂里回荡。
没有欢呼,没有祝贺。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粘稠得每个人都呼吸困难。
老仆退下。
两名公主府的女官采薇、采蘩上前,一左一右,象征性地搀扶起步舆上的陆奉青。
陆奉青脚步虚浮,盖头下的呼吸急促而沉重,被半搀半架着,引向迎春身侧那个同样铺着锦茵、却明显矮了一截的位置——那是为他准备的“驸马”座。
当他被按坐在那个位置上时,整个大堂似乎都随之沉了一沉。
陆家祖孙父子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短暂的死寂后,宗正寺官员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唱出下一项:“请殿下、驸马……行却扇之礼。”
按古礼,新娘需以扇遮面,待新郎吟诗后方才放下。此刻,这礼却显得格外荒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迎春身上。
她依旧端坐,纹丝不动,宽大的翟袖垂落,遮住了双手。片刻,一个清越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女声自花树冠流苏后响起,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宝扇迎归日,榴花插木檐。”
“人言夫婿殊,非是旧时颜。”
诗是应景的旧句,却字字如针,扎在陆奉青盖头下的耳中,更扎在陆夏心头。
“非是旧时颜”——谁是旧颜?谁是新人?这“夫婿”又是否真“殊”?句句机锋,暗藏嘲讽。
吟罢,迎春戴着赤金戒指的手指,缓缓抬起,轻轻拨开了面前垂下的几缕珍珠流苏。
流苏晃动,露出她妆容完美的下半张脸,唇角似乎含着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平静地扫过身侧盖头覆面的陆奉青,以及堂下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那一片代表淄青的紫袍之上。
“礼——毕!”
宗正寺官员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终于落下。
一场名为“大婚”,实为入赘的仪式,就在这极致的压抑、无声的羞辱与冰冷的对峙中,草草收场。没有合卺,没有同牢,陆奉青立刻被“扶”回步舆,送入公主府深处一座偏僻院落“静养”。而这座金玉其外的公主府,大门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