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
方宏、芳莲,以及翠萍真是这么想的。
倒不是他们蠢、天真,明明都在皇宫里待了有些年头了,还不知牵扯到诬告构陷的事会殃及到性命。
而是多数人在面对尚未发生的事时,大多都抱着各种各样的侥幸心态。
譬如他们会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觉得背后的人一定会保他们无事。
譬如他们常年在宫中最底层,眼界有限,觉得他们只要把人咬死,上边的主子们就不会将他们如何。
好比方宏、芳莲知道包庇结菜户会被罚,但他们对具体的惩罚制度并不了解。
更别说还像槛儿这样,张嘴就是高祖的诏令,甚至详细到哪年哪月哪日。
殊不知槛儿会熟知这些诏令律法,除了有她前世做过皇后的原因在,还因为她早年刚入宫就是谨慎小心的性子。
在广储司时便常常听别人聊和宫规有关的事,每次听她都会默默把这些涉及到诏令条律的给牢牢记下。
此外,还会有人觉得法不责众。
觉得主子们也会有所顾忌。
于是就想反正干这事的不止自己一个,反正自己又不是主谋,就算败露也不至于就刚好轮到自己头上等等。
这其实就是一种赌博心理。
在输赢定下来前,多数人都抱着“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的心态下注。
而促使此人下注的原因,有被个人恩怨蒙蔽了双眼的,有对银钱地位渴望的,亦或是被抓住了把柄的。
而他们这种赌博。
对于脑子不灵光的人,或是遇事六神无主,被冤枉了也只知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人来说其实很有效。
可惜。
槛儿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此刻,听完槛儿的一番话,方宏、芳莲三人都不自觉地慌了神。
方宏还算稳得住。
他看着那张半年多不见的小脸,看着她穿着绫罗绸缎,看着她隆起的腹部。
指甲陷进掌心里。
他辩解道:“奴才那时候没说,是想着小忠子和昭……大家在一处当差,何苦来互相为难,这才犯了错。
今儿出了这档子人命攸关的事,奴才也是没法子了,若真逃不掉便逃不掉吧,横竖奴才说的都是实话!”
说罢,他把脑袋重重磕到地上。
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是她先对不起他的。
是她先瞧不起他,先忘了他的!
他那么喜欢她,那么喜欢!
槛儿看着方宏,没有多说他什么。
她在嘉荣堂后院确实有不少旧识,但这些旧识都只处于“识”,也就是大部分话都没说几句的程度。
不仅仅因为郑氏与庞嬷嬷不喜她,众人见风使舵,也因为杂物繁重,她真没什么心思去关注别人。
见小宏子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槛儿的目光转落在芳莲身上。
“你们可以坚持你们刚开始的说法,但有一点我有必要提醒你们一声。
我方才所言同罪论的前提,是我与小忠子真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你们真包庇了。
若不然这个罪名则不成立,包庇罪不成立,你们便不会被凌迟,但你们要面临的就是诬告储君之嗣的罪名。
此乃动摇国本、亵渎皇权的大不敬之罪,按律当斩首示众,株连九族。”
方宏和芳莲就有些听不明白了。
包庇罪,他们会被凌迟但不殃及家人,承认自己做了伪证,自己死还要带上九族。
这不是傻子都知道怎么选的问题吗?
宋槛儿这么说什么意思?
方宏、芳莲以及翠萍一头雾水,跪在地上的庞嬷嬷和霜云霜月也不明白。
秦昭训与郑明芷亦都皱着眉。
去看太子。
很好,一如既往看不出什么。
曹良媛心底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
下一刻,槛儿就温声道:“但大靖律令有言,诬告伪证者若有认错悔过之心,供以主谋,即可戴罪立功。”
当然,本条律只针对不涉及蔑视皇权谋危国本的罪,本质其实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而对于这种伙同构陷妃嫔或太子侍妾,殃及皇嗣的,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槛儿也不算说错嘛。
大靖律令确实有这么一条。
方宏三人当然知道大靖律令,关键这玩意儿不是谁都能张口就来啊。
他们就是粗使杂役,谁背得了那玩意儿。
别说他们。
郑明芷、曹良媛和秦昭训闻言都愣了愣,心想大靖律令有这么一条吗?
诚然她们作为官家闺秀出身,如今又是太子妻妾,自是知道大靖律令。
只大家平日鲜少接触到会用到大靖律令的事,熟悉的大多都只是耳熟能详,或他们可能用到的几条。
这种随便就能单拎出来一条或几条背的,她们一时还真不好确定。
但当着太子的面,宋槛儿应该不至于胆大到伪造大靖律令的地步吧?
正这么想着,槛儿似是也不确定地看向海顺:“海公公,我说得可对?”
海顺对大靖律令可太熟悉了,看了眼太子他答道:“宋昭训所言非虚。”
此言一出。
芳莲、翠萍明显从刚刚的虽害怕眼神却犹带恳切,变成了无措且踌躇,两人还自以为隐秘地对了眼神。
方宏跪伏的身板僵直。
他颤着声音道:“奴才斗胆问宋昭训一句,昭训主子这是在诱供吗?”
槛儿:“律令在册没有诱供之说,我只在陈述事实帮你们认清眼前形势。
你可以保持己见,等我针对这件贴身衣物做了说明,你们再决定不迟。”
银竹拿着那件肚兜行到近前。
槛儿侧身。
视线在上首处两位主儿和曹良媛、秦昭训身上不失分寸地环视一周。
“这件衣物以粗麻布制成,没有大面积绣花,只有可作标记的小绣。
与宫中低阶宫女所着之衣差不多,且尺寸瞧着似乎也与妾身的身形相合,按理的确可能为妾身所有。
但妾身还是要说,此物非妾身所有。”
“原因有三,第一条。”
槛儿比划着手指。
“低阶宫女的衣料来源分为内务府调拨由东宫典服局统一配发,以及自发说明缘由与典服局购置。
这两条布料来源典服局都有明确记载,包括每人领了多少料子、针线。
妾身是前年十月初三被调来嘉荣堂,参与殿下和太子妃大婚的准备事宜。
此前妾身在广储司,日常衣物及用料是由内务府直接配发,妾身领了多少次布料和针头线脑皆可查证。
而到今年四月十七,妾身幸得殿下、太子妃恩典搬离嘉荣堂为止,期间妾身拢共只新做了一件贴身衣物。”
女子的贴身之物什么的。
按理是绝不能这么当众宣之于口的,遑论槛儿如今还是太子的侍妾。
此等私密之事,平时就算有人敢说也没人敢听,可谁叫现在情况特殊。
不想说也得说,不敢听也得听。
所以槛儿继续看着太子道:“且因为某些不可说的特殊原因,妾身的贴身衣物一向用的都不是粗麻布,而是和粗麻布颜色相似的土棉布。”
“不可能!”
芳莲突然出声。
在槛儿和几位主子看过去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失仪,她赶忙磕头请罪。
跟着道:“殿下,宋昭训说的不对,宋昭训的贴身衣物不是土棉布做的!
奴婢们的月银为五钱,也就是半两,一匹粗麻布要六钱银子,土棉布要七钱。
宋昭训之前和奴婢们同为粗使浣衣宫女,是不可能买得起土棉布的,土棉布和粗麻布的色儿也不一样!”
骆峋不显地微眯凤眸。
郑明芷看向槛儿:“宋昭训如何说?”
宋昭训站着说。
“回太子妃,芳莲所言确实如此,妾身在后院浣衣所当差月银是五钱。
除去日常开销,要想买一匹粗麻布尚且需要攒几个月的银子,买一匹土棉布要攒钱的时间只会更长。”
芳莲低着头,唇角的弧度微妙。
然而没等她窃喜完。
槛儿的声音在继续:“但妾身在广储司当差的月银起初为八钱,后为一两二钱。
妾身在广储司拢共做了五年的差,虽没有攒出多少可观的身家,但一年买一匹土棉布还是勉强能担负得起。
同理,染一匹土棉布要两钱,妾身一年请典服局帮忙染一匹也稍显可行。”
“皆因妾身不想在晾晒自己的衣物时惹人注意,所以才如此行事,典服局有记载太子妃可请人查证。”
芳莲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槛儿却是不再给她辩驳的机会。
“典服局的记录可作为证明这件衣物非妾身所有的第一条证据,但不排除有人暗中动手脚的可能。
所以妾身的第二条证据便是这件衣物上小绣用的线,这线颜色过于新鲜。
宫中绣线有明确的等级之分,拿银子典服局也不会给好的,因为会逾制。
所以低阶宫女普遍用的绣线要么未经染色,要么是拿花草染了色的。
这种绿色的线通常是用柳叶汁染的,遇水则晕,但这件衣物没有晕染痕迹。
这说明,绣这片柳叶的线要么是对低阶宫女来说的逾制线,要么就是衣裳是崭新的。”
槛儿刚说到花草染色时海顺便使了个小太监下去,她的话说完水也端来了。
银竹要将肚兜放进盆中。
槛儿伸手拦了拦,重新看着太子。
“殿下,妾身的第三条证据是,妾身从前是广储司的绣娘,所精通技法均有记载在册,亦有绣品可作证。
这件衣物上的小绣构图简单质感粗糙,针脚大小不一,只用了平针和齐针,没有锁边,但走针又显熟练。
以妾身来看,这个小绣八成出自一位比浣衣宫女稍高一级的嬷嬷之手。
此人会女红,但平时鲜少绣小花小草。
接触好绣品的机会少,性子稍显急躁刻板严厉,年纪大概在五十岁左右……”
所谓做惯的营生,闭眼摸得门。
指的便是一个人若长期以某种技能谋生,或是长年对某件事极为熟悉,那么往往一眼就能看出其中门道。
槛儿能凭绣品便推测出做此绣品之人的性情、年龄,自然也不是无稽之谈。
广储司就偶有精通绣技的高阶嬷嬷用这种法子,揪一些投机取巧的滑头。
只不过平时其他地方鲜少有人知道这些事,也就导致随着槛儿的话说完,屋中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以庞嬷嬷为首的一众宫人纷纷面露惊疑,郑明芷和秦昭训也略显吃惊。
曹良媛攥着帕子的手收紧。
骆峋多看了槛儿两眼。
而那厢早在槛儿先后背出高祖诏令和大靖律令时,就心智动摇的翠萍。
此刻随着槛儿一条条证据列举出来,一直强装镇定的她终究撑不住了,似是神志不清地喃喃着什么。
槛儿对太子道:“恳请殿下下令搜查后院,据妾身所述找出相关人物,今晚之事究竟为何当立见分晓!
另恳请殿下准浣衣所从前同妾身一道起居的其他人上前,这件衣物是否为妾身所有应该不止她二人知晓。”
第二条恳请其实不管是对芳莲三人,还是其他和槛儿一起住过的人来说。
都是一种心理上的压制。
毕竟场中这会儿的局势,就算谁有小心思,这种时候也绝不会冒出头。
事情发展到这儿,真相已经很明显了,今晚之事就是有人在构陷槛儿!
骆峋没有理由不允。
他也不会不允。
甚至都不需要他开口,心领神会的海顺就立马出去把事儿交代下去了。
果不其然。
被叫上来的另几个和槛儿住过的宫女,在看了那件肚兜后纷纷摇头。
要么表示自己不知情。
要么表示自己没在槛儿身上见过。
而等她们都提供了证词,银竹把肚兜放进水里,那片柳叶果然晕染开了。
试问。
有哪个和别人通奸的女子,会把一条毫无使用痕迹的肚兜给对方呢?
或许有?
可这并不足以证明这个肚兜是谁的。
反正翠萍知道自己被拆穿了,几乎是银竹把沾水的肚兜往她面前一摆。
翠萍就砰砰磕起了头。
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说了。
说起来她和槛儿其实真没什么过节,会指证肚兜是槛儿的也没别的原因。
就是对方给的多。
而这事正是芳莲主动找她合计的。
至此。
今晚这桩宋昭训与嘉荣堂后院之太监有染的诬告构陷事件,彻底被槛儿凭一己之力,撕开了伪造的表面。
曹良媛坐在太子妃左下首处的第一个位置上,看着槛儿的目光晦暗不明。
见对方似不经意朝她这边看过来。
曹良媛扯扯嘴角。
骆峋拨去茶盏中的浮沫,凤目微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