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花洞女的夜邀(结局)
>我猛踩油门逃出洞神岭,后视镜里那悬空的红影却始终贴着车斗。
>直到天亮进城,斗胆偷瞄后视镜——空无一物。
>刚松口气,卸货时脚下踩到异物。
>低头一看,是半张褪色的红纸钱,边缘焦黑卷曲。
>而我的右脚鞋尖,离地恰好三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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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擎的嘶吼像一头被烧红的铁钎贯穿肺腑的巨兽,在死寂的山谷里疯狂回荡。我死死踩着油门,踏板几乎要被我踏进车底!方向盘在我汗湿的掌心疯狂扭动,带动着沉重的车头在狭窄湿滑的盘山道上剧烈地左右甩摆。每一次甩尾,车轮都在悬崖边缘擦过,碾飞的碎石雨点般砸在车身上,又坠入下方无底的黑暗深渊。
不敢看!一眼都不敢看!
可那块沾满油污和灰尘的后视镜,像一个被施了恶咒的魔眼,牢牢吸住了我眼角的余光。狭窄、扭曲的镜框里,那一抹刺目的鲜红,如同心脏上插着的一把淬毒匕首,纹丝不动。
她还在那里。
悬空立在空荡荡的车斗上方。嫁衣在车尾卷起的狂乱气流中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血块。红盖头依旧剧烈地飘拂着,仿佛下面藏着一股永不枯竭的阴风。最刺眼的,是那双悬垂的、苍白的赤足,脚尖微微下垂,离肮脏的木板不多不少,三寸。
那精确的三寸距离,像一道冰冷刻毒的符咒,烙在我的视网膜上,也烙进我的骨髓里。
“滚!滚开!”我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唾液横飞,是对着后视镜,也是对着这无边无际、仿佛永远走不出去的黑暗山岭。恐惧像滚烫的沥青,从头顶浇灌而下,黏稠地裹住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脚底的油门早已踩死,引擎的咆哮声撕扯着我的耳膜,转速表的指针在红色区域边缘疯狂颤抖,随时可能爆掉。可这钢铁巨兽的速度,在这无尽盘旋的“之”字路上,显得如此徒劳和绝望。每一次急转,每一次颠簸,后视镜里那抹红色都如影随形,那悬空的三寸,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利剑。
老苗人那张沟壑纵横、带着无尽恐惧的脸,和那句“洞神大人要清净”的警告,此刻不再是虚无的传说,它们混合着引擎的轰鸣、车轮摩擦路面的尖叫、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汇成一首疯狂的地狱交响曲,在脑壳里猛烈撞击。
走!离开洞神岭!离开这座吃人的山!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我濒临崩溃神经的唯一支柱。我用尽全身力气稳住方向盘,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血丝从牙龈渗出来,混着汗水流进嘴里,腥咸一片。视线死死钉在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狭窄而湿滑的光斑上,不敢有丝毫偏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引擎持续着那种令人心悸的、濒临极限的嘶吼。忽然,前方的浓雾似乎稀薄了些许,不再是那种凝固的、吞噬一切的惨白。深沉的墨色天幕边缘,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
天……要亮了?
这细微的变化像一剂强心针,猛地注入我早已麻木的心脏!一丝微弱的、几乎被恐惧彻底碾碎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重新燃起。
快!再快一点!
我几乎要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那该死的油门踏板上!
盘山道的坡度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平缓。车轮碾过的不再是粗糙裸露的岩石,渐渐带上了湿滑泥土和腐叶混合的触感。两侧高耸逼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石壁,也缓缓向后退去,视野豁然开阔。浓雾变成了稀薄的、带着湿冷草木气息的晨雾。远处,群山起伏的轮廓在深青色的天幕下显现出来,不再是那种狰狞的、压迫性的姿态。
洞神岭……被甩在后面了!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一瞬,巨大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几乎让我瘫软在驾驶座上。汗水早已浸透全身,衣服冰冷地黏在皮肤上。我大口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
就在这时,引擎那持续了半夜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狂暴嘶吼,毫无征兆地……平息了。
不是熄火,而是回归了一种低沉、平稳、甚至带着点慵怠的“突突”声。转速表指针也温顺地落回了正常区间。仿佛刚才那亡命奔逃的几小时,只是一场噩梦。只有车身各处传来的、因过度颠簸和暴力驾驶而产生的吱嘎呻吟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的轮胎摩擦过热产生的焦糊味,提醒着那并非虚幻。
车窗外,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亮了起来。深青褪去,变成了清冷的鱼肚白。路边开始出现稀疏的、歪歪扭扭的杉木,挂着露水。泥土路变成了坑洼不平、但明显有人迹的碎石路。
前方,一个简陋的、用几根原木钉成的路牌歪斜地插在路边——“长坪寨”。
到了!真的到了!一个有人烟的寨子!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残存的恐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这一次不再是惊悸,而是纯粹的生之喜悦!阳光!人烟!我活下来了!把那个鬼地方,把那个鬼东西……甩掉了!
那股支撑了我一夜的蛮力骤然消散,我几乎是软着手脚,将沉重的大卡车缓缓停在路边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最后几声疲惫的呻吟,彻底停稳。
引擎熄火。
死寂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是充满生气的、带着清晨露水气息和远处隐约鸡鸣的宁静。金色的晨曦,终于刺破了最后一层薄雾,暖洋洋地洒在布满泥点和刮痕的挡风玻璃上,也洒在我冰冷、汗湿、仍在微微颤抖的脸上。
阳光……真实的阳光……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贪婪地感受着这久违的、带着暖意的光芒穿透眼皮,驱散着骨髓深处残留的寒意。过了好几秒,我才缓缓睁开眼。
该走了。彻底离开这里。
习惯性地,我的目光扫向驾驶室上方那块小小的后视镜。这个动作几乎成了肌肉记忆,尽管此刻心中已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松懈。
镜面依旧肮脏,映着清晨朦胧的光线和车后一片狼藉的空地——散乱的碎石,被车轮碾出的深槽,几丛挂着露珠的野草。
空荡荡的。
车斗上空,空无一物。
没有刺目的鲜红,没有飘拂的红盖头,没有悬垂的苍白赤足,更没有那精确得令人绝望的三寸距离。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宁静晨光,真实地铺陈在镜框里。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巨大疲惫和彻底解脱的笑声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果然……果然是吓破了胆产生的幻觉吧?在那种地方,那种气氛下……我揉了揉因长时间高度紧张而酸痛无比的眼睛,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最后一丝残留的梦魇甩出去。阳光暖洋洋的,照着空荡荡的车斗,也照着我空空如也的后视镜。
安全了。真的安全了。
下车时,双腿还有些发软,踩在坚实的碎石地上,踏实感从脚底一直涌上心头。我绕到车尾,准备解开固定货物的粗大绳索和厚重的防水油布。卸了货,拿了钱,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这辈子再也不跑这条该死的线了!
手指摸到冰冷粗糙的绳索结扣,用力一扯。绳索松开,沉重的油布边缘“哗啦”一声垂落下来,卷起一小股灰尘。
就在这时——
“咔嚓。”
脚下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碎裂声。像是踩碎了什么薄脆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右脚鞋底边缘,沾着一点刺目的红色。
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刚才的狂喜和松懈瞬间冻结。
我僵硬地抬起脚。
就在我刚才踩踏的位置,碎石和泥土之间,静静地躺着半张纸。
纸是粗糙的、廉价的草纸,颜色是一种极不自然的、褪了色的暗红,像是被陈年的血反复浸染过,又经历了长久的风吹日晒。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撕裂痕迹,像是被粗暴地扯开。最诡异的是,那撕裂的边缘,以及纸张的几处角落,呈现出明显的焦黑色,仿佛被火焰舔舐过,微微卷曲着。
半张……烧给死人的……红纸钱。
它就那样突兀地躺在清晨沾着露水的泥土里,褪色的红与焦黑的边,在初升的阳光下,散发着一种冰冷、死寂、与周遭鲜活生机格格不入的气息。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刺骨的冰冷顺着脊椎疯狂蔓延。
它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掉在车斗里的?还是……跟着那……
我猛地抬头,目光惊恐地扫向空荡荡的车斗深处。阳光斜斜地照进去,照亮飞舞的尘埃,照亮沾满泥浆的木板缝隙……什么也没有。除了这半张纸。
就在这极致的惊悚和寒意将我彻底冻僵的瞬间——
一种无法言喻的、源于身体最深处本能的感知,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猛地窜过我的脊柱!
我的右脚……我的右脚……
一股强烈的、违背常理的“轻飘感”,毫无征兆地从右脚传来!仿佛那只脚,突然失去了与大地之间的某种至关重要的联系!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脖颈僵硬如铁铸,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右脚。
视线一点点下移,掠过沾着泥污的裤管,掠过肮脏的鞋面……
然后,停在了我的右脚鞋尖。
清晨的阳光,清晰地照亮了那里。
鞋底……并没有完全踏在碎石地上。
我的右脚鞋尖,那沾着泥点和那诡异红纸钱碎屑的橡胶鞋头前端,此刻……
正微微向上翘起。
鞋尖下方,是几颗棱角分明、沾着晨露的碎石。
而在那鞋尖的橡胶边缘,与碎石顶端之间……
隔着一段清晰可见的、狭窄的、绝对无法被忽略的……
空隙。
一段不多不少、精确得令人魂飞魄散的……
三寸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