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归处
>电梯门关上,机械女声冰冷响起:“您已到达目的地。”
>轿厢四壁突然变得滚烫,缝隙里飘进焚烧的气味。
>透过门缝,我看到妻子站在焚化炉前,对我挥了挥手。
>火焰舔舐着我的皮肤,剧痛中意识却异常清晰。
>记忆碎片翻涌:原来我早已死于三个月前那场车祸。
>妻子抱着我的骨灰盒,在18楼空置的公寓里守了整整九十天。
>“回家吧,”焚化炉前的她无声地说,“这次,真的到家了。”
>轿厢在烈焰中解体,我的灵魂挣脱焦骸,飘向那橘红的光源。
>那里没有门牌,只有永恒的、温暖的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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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已到达目的地。”
冰冷的电子女声像一枚淬毒的钉子,狠狠凿进我的鼓膜,在这瞬间化作滚烫熔炉的狭窄空间里激起死亡的回响。目的地?地狱的入口吗?
念头尚未成形,四壁的酷刑已然降临!
“滋啦——!”
皮肉接触滚烫金属的尖啸如同地狱的序曲!我像一只被活活投入油锅的虾,在剧痛中疯狂弹跳、扭曲!后背、肩膀、手臂,凡是触及轿厢内壁的地方,立刻腾起皮肉烧焦的青烟和刺鼻的糊味!那痛楚尖锐到极致,反而在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喉咙里挤出的、不成调的嘶哑哀嚎。我蜷缩着滚落到中央相对“凉爽”的地板上,每一寸暴露的皮肤都在贪婪地吮吸着那微乎其微的凉意,但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热浪如同有生命的岩浆,舔舐着、吞噬着,将这点可怜的喘息之地也飞快地加热!
空气不再是空气,是裹挟着火星的滚烫刀片!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烧红的炭火,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肺叶深处!我剧烈地呛咳着,泪水、鼻涕和汗水混合着皮肤渗出的油脂,在脸上肆意流淌,又被高温迅速烤干,留下盐粒般的刺痛和粘腻。
“嗬…嗬…”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浓烈的焦糊气味无孔不入,混合着一种蛋白质烧焦的、令人作呕的甜腥——那是焚烧的气味!是皮肉毛发在高温下碳化的死亡气息!这气味钻进鼻腔,沉入胃袋,翻江倒海!我蜷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在灼热的地狱中依旧疯狂滋长,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就在意识被剧痛和窒息推向模糊边缘的刹那,我的目光被电梯门中央那道微小的缝隙攫住了。
一缕更加浓烈、带着闪烁火星的黑烟正从那里顽强地钻入。
缝隙外,是跳动的、纯粹的橘红色!
火焰!
仿佛被那跳动的光芒蛊惑,又或是濒死前最后的疯狂驱使,我竟强忍着全身撕裂般的灼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将脸贴向那条滚烫的缝隙!眼皮被高温燎得剧痛,但我死死撑开右眼,不顾一切地向缝隙外望去——
视野被跳跃的火光充满。
巨大的、咆哮的火焰在门外翻腾,构筑成一个焚化一切的人间炼狱。热浪扭曲了空气,让眼前的景象如同沸腾的油锅。
就在这片火海之前,距离电梯门不过数米的地方,那个穿着藕荷色开衫的身影,如同扎根于烈焰中的黑色剪影,静静地伫立着。背对着我,面对着那吞噬一切的焚化炉口。
是她……是那个“它”!
心跳,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
那身影,在震耳欲聋的火焰轰鸣声中,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提线木偶般,朝着焚化炉的方向,转过了身。
火光瞬间吞噬了它的正面。
那不是人脸!
融化的塑料般的皮肤在高温下扭曲、起泡、流淌,五官被拉扯得模糊变形,向下塌陷。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洞!而那张嘴——那道曾咧到耳根的惨白裂口,此刻在融化的、流淌的“脸”上,被拉扯成一个巨大到撕裂整个下颌的、无法形容的深渊!那不是笑容,是死亡本身咧开的巨口!
它抬起了一只手臂。
手臂的动作僵硬、滞涩,每一个关节的转动都伴随着无形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只手,或者说曾经是手的部位,朝着电梯门的方向,朝着门缝后我这只因极致惊骇而几乎爆裂的眼球,轻轻地、慢慢地、带着一种诡异的、仪式般的庄重……
挥了挥。
没有声音,但那动作的含义穿透了火焰的咆哮,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是道别,也是确认。确认猎物已入彀,确认献祭的时辰已到。
“呃啊——!!!”
一声混合着皮肉烧焦声、骨骼碎裂声和灵魂撕裂声的终极惨嚎,从我烧焦的喉咙里迸发出来!这声惨叫仿佛耗尽了我作为“人”存在的最后一点凭证。滚烫的电梯门板紧贴着我烧焦的脸颊,视野在剧痛和浓烟中迅速模糊、发黑。
就在这时,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洪流猛地冲垮了意识最后的堤坝!
不是高温,是记忆!是冰封的、被刻意遗忘的碎片,如同深埋地底的棺木被烈焰掀开,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气,轰然倒灌进濒临崩溃的脑海!
尖锐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撕裂的巨响!挡风玻璃蛛网般爆裂的恐怖景象!巨大的冲击力!身体被抛起,狠狠砸在冰冷变形的车架上!剧痛!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瞬间糊住了眼睛、嘴巴……视线最后捕捉到的,是车窗外飞速旋转的天空,还有路边一块模糊的、指向城郊的指示牌……
剧痛骤然消失。
一种冰冷的、漂浮的虚无感取而代之。
我“看”到了。
在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气息的医院走廊里,小雅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瓷偶,呆滞地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她面前,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小雅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整个人瞬间垮塌下去。她没有尖叫,没有痛哭,只是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汹涌地从她空洞失焦的眼睛里砸落下来,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场景转换。
一个冰冷的、方方正正的黑色石盒,被一双颤抖的、毫无血色的手紧紧抱着。那是小雅的手。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像一片被哀伤浸透的叶子,失魂落魄地走进这栋冰冷写字楼空无一人的18楼。这里没有装修,只有粗糙的水泥地面和裸露的管线,空旷得如同巨大的墓穴。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透不进多少天光。她走到角落,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般,将那个冰冷的石盒放下。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粗糙的墙壁。她没有再哭,只是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骨灰盒旁边,像一尊凝固的悲伤雕像。日升月落,光影在空旷的毛坯房里移动,掠过她凝固的身影和那个冰冷的盒子。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瞳孔深处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绝望。一天,两天……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窗外偶尔透进来的、变换的光线,昭示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一遍又一遍,如同最虔诚也最绝望的祈祷,对着那冰冷的石盒:
“回家……回家……我们回家……”
那无声的呼唤,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穿透了记忆的冰层,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我此刻在烈焰中煎熬的意识!
原来……是这样!
三个月前那场惨烈的车祸……我早已……灰飞烟灭!
那个崭新的、带着诡异诱惑的“18”按钮,是她用无法消散的执念,在这栋冰冷的建筑里,为我这个迷失的亡魂,点亮的唯一一盏“家”的灯火!她抱着我的骨灰,在这无人踏足的18楼空置的公寓里,守了整整九十天!九十天的孤寂、绝望和疯狂的思念,凝固成了那个按钮,凝固成了电梯口“她”的等候,凝固成了这个虚假却“温暖”的家,也凝固成了……眼前这片焚尽一切的炼狱!
“回家吧。”
透过门缝,透过翻腾的烈焰和扭曲变形的金属,那个站在焚化炉前、融化得不成人形的“她”,那咧开的、如同深渊般的巨口似乎无声地开合了一下。
这一次,我清晰地“听”懂了。
没有怨恨,没有诅咒,只有一种耗尽所有、终于抵达终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释然和……温柔。
“这次,真的到家了。”
“家”……
滚烫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却在接触到灼热空气的刹那蒸发殆尽!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焚身的剧痛!不是为了自己的消亡,而是为了她!为了那九十个日夜,抱着冰冷骨灰盒,在空无一物的18楼,一遍遍无声呼唤着“回家”的小雅!为了她耗尽生命最后的光热,也要为我这个早已不存在的亡魂,构筑一个虚假归处的执念!那执念如此之深,如此之烈,最终化作了引我走向真正终结的烈焰!
“小雅……”喉咙里滚烫的哽咽被火焰吞没。
意识在灼热的痛苦和冰冷的悲恸中走向最后的弥散。身体的感觉在迅速剥离。咔嚓……轻微的碎裂声从身下传来。不是骨头,是承载着这最后意识的焦黑躯壳,在恐怖的高温下,终于走到了极限。脚下滚烫的轿厢地板猛地向下塌陷、崩裂!
身体骤然失重!
不是坠落,是解脱。
一股无法形容的轻灵感瞬间取代了沉重的肉身束缚。视野脱离了那具在烈焰中蜷缩、碳化的焦黑躯壳,向上飘升。我“看”到那金属的牢笼在熊熊烈火中扭曲、变形、如同融化的蜡像般瘫软、解体。焦黑的碎片被翻腾的火焰吞没,化为灰烬。
束缚消失了。
灵魂,这最后一点凝聚的执念与意识,轻盈得没有一丝重量,挣脱了那最后的焦骸束缚,如同被磁石吸引的尘埃,不由自主地飘向电梯门外那片最明亮、最炽热的橘红色光源——那焚化炉的炉心。
那里,火焰燃烧得最为纯粹、最为猛烈。
那里,没有门牌号码。
只有一片永恒的、跳动的、散发着毁灭与新生双重气息的……
温暖的橘红。
18。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