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褪色的戏票
沈雨是被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腔惊醒的。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冰凉的红木椅上,四周是黑压压的观众席。头顶的吊灯蒙着层灰,光线昏黄得像快要熄灭的烛火,空气中飘着一股陈旧的香粉味,混杂着淡淡的霉味。
这不是她的出租屋。
昨晚她还在整理爷爷的遗物,老人家是个老戏迷,收藏了一箱子泛黄的戏票和脸谱。其中一张边缘磨损的深红色戏票格外显眼,上面用金粉写着“无声戏院·今夜子时·《锁麟囊》”,没有日期,没有座号,背面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沈雨记得自己只是拿在手里多看了两眼,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座椅的扶手不知何时缠上了一圈圈暗红色的丝线,正慢慢收紧,勒得她手腕生疼。
“别乱动哦。”
一个娇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雨转头,看见邻座坐着个穿粉色戏服的女人,脸上画着半面花旦妆,另一半脸却白得像纸,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正是戏票背面那个笑脸的模样。
“戏快开场了。”女人抬手,指尖冰凉地划过沈雨的脸颊,“你看,大家都在等呢。”
沈雨这才发现,那些“黑压压的观众”根本不是人。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旧戏服,有的脑袋歪在肩膀上,有的眼眶里塞着揉成团的废纸,最前排的一个“老生”,脖子上缠着的白布正往下滴着黑褐色的液体,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
舞台上的幕布缓缓拉开,没有灯光,没有伴奏,只有一个穿青衫的“演员”背对着观众站在中央。他的身形佝偻着,手里捏着根长鞭,鞭梢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
“第一出,《夜奔》。”
那个娇俏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却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沈雨手腕上的丝线突然勒得更紧,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甲开始发紫,而舞台上的“演员”,正慢慢转过身来。
他的脸是空白的,像一张被水泡过的纸,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里面蠕动着无数细小的白色虫子。
“该你了。”
女人的声音贴在沈雨耳边,带着黏腻的湿意。沈雨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喉咙里,好像被塞进了一团浸满香粉的棉花。
“该你了。”
这句话像根冰锥,狠狠扎进沈雨的耳膜。她猛地低头,看见缠在手腕上的丝线正顺着皮肤往上爬,像无数条细蛇钻进袖口。那些丝线是活的,末端带着细小的倒钩,每动一下,就有细密的血珠渗出来,在红木椅上晕开点点暗红。
舞台上的“青衫演员”还在转身,空白的脸上渗出黏液,把眼窝里的白虫泡得发胀。他手里的长鞭突然扬起,“啪”的一声抽在舞台地板上,沈雨的心脏跟着抽搐了一下——那鞭梢上沾着的,分明是半片带血的指甲。
“怎么不说话?”邻座的花旦歪过头,半张画着浓妆的脸蹭到沈雨肩膀上,香粉味里突然混进了腐肉的腥气,“《夜奔》要唱的呀,不唱,就只能当‘看客’了。”
沈雨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最前排的“老生”。那团黑褐色的液体已经积成了小水洼,而“老生”的脖子还在缓缓转动,像是被人从背后拧着。她突然看清,那“老生”的戏服领口敞开着,里面没有脖颈,只有一个黑洞洞的窟窿,窟窿边缘挂着些模糊的血肉,正随着转动往下掉渣。
“看客”……就是变成这样?
她拼命摇头,喉咙里的棉花像吸了水的海绵,堵得她胸腔发疼。指尖摸到口袋里的硬物——是那张三角形的戏票,边缘的金粉不知何时褪成了灰黑色,背面的笑脸正慢慢扭曲,嘴角咧到了耳根。
“不唱吗?”花旦的声音冷了下来,半张白纸似的脸突然凑近,沈雨看见她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那他们会不高兴的。”
“他们”指的是那些观众。
沈雨这才发现,原本静止的“观众”们正在动。穿翎子的武将缓缓抬起胳膊,关节发出“咔哒”的脆响,他的手心里没有皮肤,红肉翻卷着裹着森白的骨节;穿旗袍的“小姐”歪着头,发髻上的珠钗掉在地上,滚到沈雨脚边——那珠钗的尖头上,串着一小截带毛囊的头发。
最让她毛骨悚然的是后排的一个“小孩”。那孩子穿着虎头鞋,却长着一张老人的脸,此刻正咧着没牙的嘴笑,嘴里淌出的涎水在下巴上冻成了冰碴。他手里捏着个布偶,布偶的脸是用纸片糊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沈雨。
“你看,他多喜欢你。”花旦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这布偶,是用上一个‘不唱’的姑娘的头发做的呢。”
沈雨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突然想起爷爷的话——老人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含糊不清地说:“无声戏院……不能接戏票……接了就要唱完……唱不完的,被戏‘吞’了……”
当时只当是老人糊涂了,现在才明白,那“吞”字是什么意思。
舞台上的长鞭又响了,这次抽在幕布上,震得前排的“观众”们齐刷刷地转头。他们的脸都对着沈雨,黑洞洞的眼窝或浑浊的眼珠里,透着同一种饥饿的光。
手腕上的丝线突然收紧,勒得她骨头生疼。沈雨看见自己的指甲正在变紫,指尖开始发麻,就像血液正被那些丝线一点点吸走。
“唱啊……”花旦的声音变成了嘶吼,半张脸突然裂开,露出里面蠕动的白虫,“唱!!”
沈雨的喉咙猛地一痒,那团棉花似的东西好像松动了。她用尽全身力气,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音:“我……不会……”
话音刚落,舞台上的“青衫演员”突然动了。他不是在走,是像提线木偶一样被人拽着,一步一顿地走下舞台,长鞭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那些“观众”纷纷让开一条路,眼窝对着他,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催促。
沈雨的心跳得快要炸开。她瞥见旁边的花旦已经站了起来,半张脸的裂缝里掉出几只白虫,落在沈雨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一颤——就是这一颤,手腕上的丝线松了半分。
她摸到了口袋里的戏票。那纸硬得像块铁片,边缘不知何时变得锋利,正硌着掌心。
“不唱,就只能留在这里了。”花旦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带着湿冷的气息,“留在这里,陪我们演一辈子的戏。”
“青衫演员”已经走到了观众席入口,空白的脸转向沈雨,眼窝里的白虫突然往外涌,像两股白色的水流。他举起长鞭,鞭梢上的倒钩闪着寒光。
沈雨的目光落在戏票背面的笑脸。那笑脸的嘴角还在咧,却露出了牙齿——不是人的牙,是细小的、锯齿状的牙,像某种虫豸的颚。
她突然想起爷爷的另一个习惯:每次看戏前,都会把戏票折成三角形,说“折了角,就不会被戏文勾走魂”。
千钧一发之际,沈雨猛地抽出戏票,用尽全力往中间折去。
“刺啦——”
纸被撕开的瞬间,整个戏院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吊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摔成碎片,安全出口的绿光不知何时灭了,黑暗里响起无数虫豸爬行的窸窣声。
“你敢!”花旦尖叫起来,声音里带着恐惧。
沈雨感觉手腕一松,那些丝线突然化作灰烬,被一股阴风卷走。她趁机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翻倒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青衫演员”的长鞭抽了过来,擦着她的耳边飞过,抽在后排的“小孩”身上。那“小孩”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抽得变形,嘴里的布偶掉在地上,裂开的纸脸上,“沈雨”两个字正在慢慢融化。
沈雨顾不上看,转身就往记忆中大门的方向跑。黑暗里,无数只手从两侧伸过来抓她,有的带着湿冷的黏液,有的裹着干枯的皮肤,她能闻到指甲缝里的霉味,听到身后“观众”们追来的脚步声——那声音很奇怪,像是有人拖着断腿在跳,又像是无数骨头在地上滚动。
她撞到了一个“观众”,那东西软绵绵地倒下去,发出“噗”的一声,像个装满烂肉的袋子。沈雨不敢回头,只觉得脚下黏糊糊的,像是踩在了刚化的冰水里。
终于摸到了大门的把手。那是个黄铜的狮子头,冰冷刺骨,上面刻着的花纹硌得手心生疼。她用力一拧,门没开。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花旦的嘶吼变成了尖笑,像无数根针在扎她的后脑勺。
“锁死了……锁死了……”沈雨的手指在狮子头上乱摸,摸到了一个细小的凹槽——那形状,正好能塞进折成三角形的戏票。
她颤抖着把撕裂的戏票塞进去,用力一按。
“咔哒。”
锁开了。
沈雨猛地拉开门,外面不是深夜的街道,而是一片浓雾。雾里飘着熟悉的香粉味,还夹杂着爷爷书房里的檀香味。
身后的尖笑声突然停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的戏院正在收缩,那些“观众”和“演员”像被无形的手揉成一团,化作无数白虫钻进地板的缝隙。邻座的花旦还在原地,半张脸已经彻底烂掉,只剩下一只浑浊的眼盯着她,嘴里吐出最后一句话:“戏……还没唱完……”
浓雾涌了过来,像只巨大的手推了沈雨一把。她踉跄着摔出门外,大门在身后“砰”地关上,黄铜狮子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猩红的光。
沈雨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喉咙里的棉花终于消失了,她能发出声音了,却只能剧烈地咳嗽,咳出的唾沫里带着血丝。
雾慢慢散了。她发现自己正趴在爷爷老宅的客厅里,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和她“醒来”时的时间一模一样。
手里还攥着那半张撕裂的戏票,背面的笑脸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片空白。
沈雨扶着墙站起来,腿还在发软。她走到爷爷的书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
推开门的瞬间,她看见书桌上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不是爷爷的照片,是一张泛黄的戏票,和她手里的半张能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那是张完整的《锁麟囊》戏票,右下角用金粉写着一行小字:
“沈老先生,第二出《思凡》,明夜子时开锣。”
书桌后面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穿青衫的人影,背对着她,手里捏着根长鞭,鞭梢在地上拖出细碎的声响。
沈雨的喉咙又开始发紧,这次不是棉花,是冰冷的恐惧。她终于明白,爷爷说的“唱完”,从来不是指一出戏。
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