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的热意里,既有争宠的喧嚣,也藏着不少黯然的角落。
随驾来园的妃嫔本就不算多,如今有孕的占去大半,没怀上的拢共也就四五位,看似雨露匀沾,实则恩宠早分了厚薄。
水木明瑟的丽嫔对着铜镜试新舞衣,见镜中自己眼角添了细纹,赌气似的把舞衣扔在地上:“跳得再好又如何?”
“皇上眼里只有那些揣着肚子的!”
宫女忙捡起衣料:“娘娘别气,昨儿皇上还夸您新谱的曲子别致呢。”
“夸一句顶什么用?”丽嫔冷笑,“能比得上莞贵人刚有孕就晋位的体面?”
这般心绪,在没孕的妃嫔中并不少见。
倒是有孕的几位,日子过得相对安稳——富察贵人在涵秋馆跟着思娴嬷嬷学孕期规矩。
谨贵人在乐雪阁摆弄新制的安胎香,甄嬛则在碧桐书院看槿汐整理送来的赏赐,各有各的盘算,倒让这园子添了几分平和。
只是这平和里,总有些被冷落的身影。
曹贵人抱着温宜公主坐在廊下,见乳母递来的拨浪鼓被公主扔在地上,轻轻叹了口气。
“小主,温宜公主周岁宴的章程,内务府刚递了单子来,说是按常在所出公主的例办。”音袖在旁低声道。
曹贵人摩挲着公主柔软的胎发,声音平淡:“知道了。”
“皇上近来忙着照看有孕的几位小主,哪有心思记挂个周岁宴?”
“简化就简化吧,省得铺张了惹人生厌。”
想当初,华妃还常把温宜抱去御前逗趣,借着公主的脸面争些恩宠,如今宫里有孕的多了,温宜这颗棋子,早就失了用处。
正说着,见华妃的仪仗从远处经过,曹贵人忙抱着公主起身行礼,华妃却只掀了掀轿帘,连句“公主乖”都没说,径直去了。
曹贵人望着华妃的仪仗消失在宫道尽头,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将温宜公主牢牢护在怀里。
小公主在她怀中动了动,发出一声软糯的呓语,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下她的心。
她垂眸看着女儿粉嫩的睡颜,心里那点因失势而起的怅然,很快被一股踏实感取代。
是啊,没了华妃借温宜邀宠的由头,往后是少了几分皇上的关注,可终究不用再眼睁睁看着女儿被灌那些莫名其妙的汤药。
不用再在华妃的眼色下,逼着孩子做这做那去讨皇上欢心了。
这宫里的孩子,说穿了都是棋子。
有龙胎傍身时是能撬动人心的宝,一旦没了利用价值,便成了弃子,连尘埃都不如。
曹贵人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发丝,指尖带着点颤抖——可那是她的骨血啊,不是用来交易的筹码。
“往后,娘陪着你就好。”
她对着熟睡的女儿低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旁人疼不疼有什么要紧?”
“自家孩儿,自然是自己疼才最稳妥。”
风从廊下吹过,带着些微凉意,曹贵人却觉得怀里的温宜像个小暖炉,熨帖了她心里所有的褶皱。
另一侧的回廊上,皇后正由剪秋扶着散步,见工匠们在给“映水兰香”殿换窗纸,便问道:“这殿修了多久了?”
“回娘娘,开春就动工了,如今总算拾掇利落。”
剪秋道,“不过瞧着天头,怕是住不了几日——昨儿钦天监说,霜降来得早,十月就得回宫了。”
皇后望着湖面飘落的荷叶,淡淡道:“是啊,圆明园再好,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她抬手摸了摸鬓边的东珠,“让内务府把各宫的暖阁都先烧起来,别等回宫时冻着了有孕的。”
“娘娘仁善。”
皇后没接话,只望着远处碧桐书院的方向。这园子再热闹,也不过是暂时的,等回了紫禁城,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怕是又要浮出水面了。
至于眼下这些恩宠与冷落,就像这园子里的花,开得再盛,也挨不过秋凉。
夕阳西下,把各宫的琉璃瓦染成金红色。
有孕的妃嫔盼着孩子平安降生,没孕的盼着恩宠再临,而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只能在暮色里,静待下一场风雨的来临。
自打甄嬛有孕的消息传开,安陵容便借着侍驾的机会,柔声道:“皇上,如今宫里有孕的姐妹多了,章太医一人奔波各宫,怕是分身乏术。”
“臣妾听闻太医院的赵怀远赵太医虽资历浅些,却年轻仔细,不如调他来给章太医搭个手?”
“也好让各位姐妹都能及时问诊。”
她特意避开“专职”二字,只说打下手,免得显得刻意。
皇上正看着安陵容新绣的香囊的,闻言抬眸看她,眼底带着几分了然。
这宫闱里的心思,哪瞒得过他?
不过是个初入宫的太医,给她用着也无妨。
他放下香囊,摆了摆手:“既如此,便让赵怀远专职照看你吧,来回跑着也麻烦。”
“他若有拿不准的,让他去请教章太医就是。”
安陵容没想到皇上如此干脆,惊喜地福身:“谢皇上体恤。”
皇上伸手扶她起身,目光落在她小腹上,语气柔和了几分:“你这胎安稳些了?”
“前几日听明心嬷嬷说你夜里总醒,可是身子不适?”
“劳皇上挂心,一切都好呢。”
安陵容顺势靠在他肩头,声音温软,“臣妾都依着皇上派来的明心嬷嬷嘱咐,按时歇着、进膳,断不敢委屈了腹中孩儿和自己。”
皇上被她这娇憨模样逗笑,抬手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你懂事就好。”
眼前的女子身形本就娇小,许是有孕的缘故,眉宇间添了层温润的母性光辉。
肤色不见憔悴,反倒因养得好,面庞圆润了几分,衬得那细腻的肤质越发莹白,像上好的暖玉。
胎儿月份尚浅,她穿着件月白色撒花软缎的宽松旗装,瞧不出身孕,只那微微垂眸的温顺模样,更添了几分温婉,让他越看越爱。
“这三个有孕的里头,数你最省心。”
这宫里有孕的三位妃嫔中,富察贵人性子冒失聒噪,能平安生下龙嗣已是好的,若真生了皇子,怕还得费心力教管;
甄嬛虽聪慧,那张脸却总让他想起故去的纯元皇后,日日对着,反倒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滞涩;
安陵容听着,面上却只浅浅笑着:“姐姐们各有各的好,臣妾能在皇上身边,已是天大的福气。”
待从勤政殿出来后,安陵容回到自己的乐雪阁,立刻传了赵怀远来。
赵太医进来时还带着几分拘谨,躬身行礼:“奴才给谨贵人请安。”
“赵太医免礼。”安陵容端坐在炕上,语气平和,“往后有劳太医常来看看,我这身子不争气,怕是要多麻烦你。”
“贵人言重了,此乃奴才的本分。”赵怀远垂首应道。
安陵容瞥了眼一旁的锦绣,锦绣会意,递过一盏茶:“赵太医一路过来辛苦,先喝口茶暖暖。”
赵怀远接过茶盏,指尖微顿——这茶盏是官窑的粉彩瓷,寻常太医哪得这般礼遇?
他心里越发笃定,定是皇上格外看重谨贵人,连带着自己也沾了光。
送走赵太医,锦绣低声道:“小主,宫外「天香云笈」那边捎信了,赵太医的家眷已按您的意思安置在城西的宅院里。
月供也添了,他那在乡下的老母亲,还请了个嬷嬷专门照看呢。”
“做得好。”安陵容抚着袖口的银线绣,眼底闪过一丝精明,“暂且别让他知道是我安排的,只当是皇上的恩典。”
“这人年轻,家里又有牵挂,拿捏起来才顺手。”
锦绣点头:“小主考虑得周全。”
“只是……咱们费这心思拉拢他,真有用处?”
“用处大着呢。”
安陵容望向窗外,月光正透过窗棂洒进来,“太医院里安个自己人,往后无论是谁的胎气、谁的身子,咱们心里都能有个数。”
“这后宫的事,有时就隔着一张脉案的薄纸呢。”
她轻轻抚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孩子,可这深宫里的路长着呢,多留几手,总是没错的。